重庆府朝天门。白水和江朝南他们一群人靠立在高高的城墙根,一年来,他们常如这般依墙等候:有时等太阳下山,有时等天黑,有时等来刮风下雨,有时等来电闪雷鸣,偶尔也等来意外:好心人的施舍。可这些都不是他们要等的。
“不下雨,他是不会走的了。”靠近城门口的同伴不时向他们的老大江朝南报告。和往日一样他们在等外号‘尖刀三’的离开。
尖刀三是两江帮的三当家,斜头尖脸,肩背两把刀,长长的刀柄与头齐平,因此江湖也有人笑称他“三尖刀”。
两江帮因捐款修建城墙有功,官府默认他们强取保护费的行为。其帮主为标榜仁义道德,他们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天黑或恶劣天气免收保护费。
自白水加入‘十处打锣九处有我们帮’后不久,这群街头流浪者变成了罗汉寺的固定帮工。
一年前的酷暑,城内缺水严重。一日他们给罗汉寺挑水,当他们拿了工钱准备离去时,白水向伙房师傅提出一个请求:
“请问师傅:我可以喝口水吗?”
“嗯,喝吧,想喝多少就喝多少。”和尚点头同意。
一柱香后,和尚回来见缸水被喝去了一大半,他傻眼了。后来,方丈圆木大师亲自见识了白水的本事。那日后,方丈留他们在了寺里干活,包吃包住。
罗汉寺明日将举行洗枪仪式,洗枪池灌满江水,是他们近日主要任务。白水一行人穿着干净整洁的寺院工服早早候在这里,他们希望尖刀三一伙人也尽快离去,好省下一文进城保护费。
等候中,江朝南见白水盯着远方一动不动,望得出神,便凑上去问他:
“看见了什么,说来听听?”
“有一条船,船上有三个人,两个男的一女的,男的都高大威猛,一样老,女的纤瘦细腰,蒙着面看不出丑还是美;另外我不确定她是不是在看我?”
“除了你谁还有这本事?莫不是上次那个疯子,美女小乞丐又恰巧路过?!你确定,她只是看你没有看我?”
江朝南来了兴致追问白水。同时大家也都围到了白水身后你一言我一语凑起热闹来。
“是那个香香的美女吗……”
“在哪里,我瞧瞧……”
“说不定她是在望我。”
……
“我发现她不是特意在看谁,而似发现有人在看她。”白水也有些疑惑。
“这还不好办?你朝她做个鬼脸不就得了。”
白水觉得这是个好主意,接着做了个鬼脸,没想到自己却反被对方吓了一大跳,一个后仰险些摔倒。
“她在瞪我!”
白水赶紧转身,查看是何人出的馊主意。就在他转身的瞬间,一双似曾相识的眼睛、一张似曾熟悉的脸正朝他微微而笑。
“六儿!”白水扒开人堆喊叫着跑过去。
“六儿!你是六儿吗?!”白水面红耳赤心跳厉害,不敢相信这位身材苗条,肤白貌美的女子是她。
“谁是六儿?好好看看我的脚,大吗?”她抬了抬美丽的脚。
“我是六儿吗?仔细看看我的肩,斜吗?”她动了动迷人的肩。
“还有,你瞧瞧我额前的坠子是不是更好看?”
“真的是你啊,六儿!”白水激动地喊叫起来,双手摇晃着六儿的肩,像个老熟人似的转着她看,热泪盈眶。
“好好好,我是六儿,不过我现在有了一个新名字:无期。”六儿说完若有所思。
“六儿,无期?你这都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那儿,那儿……”六儿回过神,躲开白水压在肩上的手,指着江对岸南山上的天空说——几分钟前,那里的天空悬着一团乌云,可现在已是晚霞一片。
“那儿、那儿……。”六儿又指着一处江面——几分钟前,那里阳光如柱,可现在已是半江瑟瑟半江红。
白水双眼跟随着六儿的手指一会儿东瞧、一会儿西瞅,一会儿上望、一会儿下盯,眼珠子停下来后,他迫不及待问:
“为何不辞而别?”
“还不是被你的眼泪给喷的,我有泪晕症,就像是酒喝多了,会晕。”六儿指指自己的眼睛,生气地说。
“那你还敢回来?”白水说着又狠撒了一把泪。
“你还欠我一个馒头,我可没忘。”
“喔喔,你等着,馒头……”
白水边说边转身离开去买馒头,因为他急需要找个地方弄干该死的眼泪,同时掐掐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于是他向城门口跑去,他一边掐脸,一边闻手,上面有六儿留下香味,他差点撞上尖刀三。
“这是捡到了金子还是银子啊乐呵成这样子?”差点被撞的尖刀三唠叨一声。
不一会儿,白水拿着一支筷子串着一个大白馒头返回。这时江朝南一群人已把六儿圈起来,一边打望一边说话:
“嗯!还是那个香味……”
“我说你是仙女他们说你是妖精……”
“……我饱了!”
……
见白水回来,六儿挥手喊道:“白哥哥!我在这儿。”
“这小子原来是走了桃花运!竟有如此俊俏的乞丐?”尖刀三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当白水听到六儿叫白哥哥时,心里软绵绵的,但他脸上表现得没有听见似的,他怕那不是真的,还想再听她喊一声。
“好你个臭白水,重色轻友!馒头都舍不得多买一个,真抠门。”
江朝南说得白水有些难为情。他当时心里只装着六儿那个,那是他和她之间一个没有举行完的仪式。
“嗯,真甜!”六儿愉快地咬了一小口。
“江大哥,银子都交给你。”
白水眼望着六儿开心的样子,无聊的手也要跟着眼睛找乐子似的,麻溜地掏出一个袋子扔给江朝南。
“不行!这银子不是留给你去临安寻大爷吗!”
一年前,白水把缝在衣服里的钱分给大伙,江朝南留下一半。他们到府衙打听到白水的大爷白国忠已弃官,据说去了临安。
“哟、哟、哟!这是在发喜糖还是喜钱?!”
尖刀三来到中间,嬉皮笑脸,一把抓过江朝南手里的钱袋。
“咋的?!码头规矩横财对半分,你们不知道?”
江朝南正要去抢回钱袋却被白水拉住:
“钱不多,算了!”
“挑水交钱,钱也交钱,就他妈的脑壳尖不交钱。”
江朝南被白水拉开窝着一肚子火只能干骂泄愤。
尖刀三收了‘横财费’却并没有罢手,他径直朝六儿窜过去。
六儿此时正专注地倾听着江面传来的一个声音,她听到有人正说‘天山圣母能采千里之音谁说宋人之中无此能人’,于是打算接着听下去。可这时见一个陌生人朝自己奔过来,她立即伸出手,竖起手掌,意在阻挡。
“好靓的妞儿!跟三爷我走,钱就归你。”
尖刀三说着便要去拉六儿伸出的手。
此刻对于尖刀三来说离牵得美人归只差一尺的距离,而他在白水那双较之一年前有过之而无不及的眼里,如螃蟹在爬而已。虽然白水还不会武功,但他却有足够的时间冲过去——六儿,我的六儿!再不许受任何人欺负!
白水浑身血脉瞬间膨胀,隐养在眼里的黑暗物质如闪电般侵入到他每一个细胞,他当然有足够的时间冲过去——冲过去一把推开那人,接着还朝他缓缓伸直的手臂狠劈一掌,最后连腰带手一把抱住,大吼一声:
“滚一边凉快去!”
白水死死抱住尖刀三,往前冲,直到从石阶上摔滚下去。
就在刚才,当尖刀三自以为会牵得美人归面露淫笑时,他感觉有个快如闪电的人从自己笑容缝里蹦出来,他合手一抓,那人又电闪般从他的指缝间滑落,是做梦还是见鬼了?他感觉自己陷在魔鬼缠身的恶梦里身体已不受控制,只能任其坠落,坠落,翻滚、翻滚……滚到石阶拐弯处终于摆脱了束缚站起来,拔刀……
白水见尖刀三正反手拔刀,吸了一口气冲过去,又连腰带手将他抱住,拐弯,朝下一坡石阶滚去……
就这样,白水控制住尖刀三一直在石阶上翻滚拐弯,拐弯翻滚。他们从高高的城门口一直滚落到江边才停下。
停下,俩人都没了脾气似的分开;分开,各自又摇摇晃晃站起来……
既然站了起来,白水首先是寻找六儿——他的六儿现在何处。
他首先看到江大哥和一帮兄弟正跨着大步从石阶上飞奔下来,有几个兄弟摔倒,打着滚……
然后他扭头看见六儿正和他此前望到的三个人在说笑……
他突然想流泪,可居然流不出来!见不远处江水澎湃而清澈,他拖着流血的身体向江边走去……
既然站了起来,尖刀三岂肯善罢甘休。虽然他也是头破血流,身体摇摆,却见他还是双手一翻,双腿一蹬,半扑着身体,举着两把明晃晃的尖刀快如闭合的剪刀,朝白水猛削了过来……
“白哥哥,小心……”
白水这次确认是六儿在喊他白哥哥了,但他却依然没有立刻回头,只是站着不动,他感觉心里的痛现在变成了一种甜蜜,他想多品一会儿,直到六儿的声音再次传来:
“……小心!”
白水猛然转身后仰,躲过了袭来的刀锋。猛然的后仰本应仰翻倒地,可让白水感觉奇怪的是自己并未倒地,而是保持着后仰的姿态,向后一直滑动,这种感觉如那日……他抬眼看到六儿额前一束光正照向自己,有了上次的经验,他试着双腿用力点地控控制身体……他没料到自己不仅没站住,双脚点地的同时竟直直浮起来……
尖刀三见剪刀刀法扑了个空,接着使出乱劈柴刀法朝一直后退的白水横劈竖劈斜劈一阵乱砍,然刀未至却见白水已高高跃起,让他诧异的是对方只轻轻一跃,便能不断上升……
白水见离地已十余丈,急忙低头弯腰翻转朝下,眼见头将撞地,他立即撑出双掌。凉在一旁的尖刀三此刻挥又起了刀。白水一掌撑地,另一掌随手抓起一块鸡蛋大的鹅卵石朝尖刀三掷去……
白水在反掷力的作用下来了个漂亮的翻转朝上,当尖刀三被鹅卵石击中倒地的同时,他的双脚却恰好触地并稳稳站住。
在他身后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他转身发现一大群人正在给他鼓掌,六儿站在正中间,她身旁是江朝南和同伴们。在她身后还站着半圈形形色色看热闹的人。
白水见六儿给他鼓掌,他忙挺了挺腰,扯了扯衣角,双手背到身后,他想让六儿看清他的腰带,那是六儿一年前落下。可当他抬头再看六儿时,六儿已被包围在人群中。
几分钟前,路人见六儿姿色不凡都停留细看。那时六儿眼里只有白水,她在专注地盯着他的前前后后起起落落。
“大家都后退!别挡住我视线!”
六儿伸臂大呼急呼。
“都后退,后退!”
从石阶上猛扑下来的江朝南等人冲到六儿身旁,维持秩序。
当白水稳稳落地时,六儿见白水已能在她送出的失重微光里翻转自如不由得为他鼓起了掌,一群仰慕者也跟着她鼓起了掌……
眼见六儿被困白水急忙冲向人堆,可自己不但没有冲进去,反被挤了出来。
这时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来到他跟前,对他说道:
“小哥哥:你真酷!”
白水还给小姑娘一个苦笑。小姑娘她长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可爱的脸蛋上还嵌着一对浅浅的酒窝。
“灵儿:回来!咱们走。”
说话的是位中年老者。白水一时看不出对方的年龄:感觉他老是因为他说话的语气及看自己的眼神,感觉他不老是因为他刚直的身形。
白水见中年老者斜背着一个大大的包袱,手里提着一把长柄长刀,古朴的刀鞘上累累痕迹,他想像不出里面的刀身会是怎样的悲壮。
“师傅你不觉得他刚才真的很厉害吗?”
小女子被她师傅牵着手还边走边说。
“厉害什么,不过是个软弱无力的空架子!空架子也就罢了,还是个没有血性的东西!”
白水听在心里虽不是滋味,但却觉得他一下子看穿了自己且说得有些道理:父亲大仇未报,母亲生死不明,就连眼前心爱的六儿也……
“六儿、六儿……”
白水见围住六儿的人圈子不断腾挪、移动,他想到了飞的办法,就像刚才高高飞起那样。于是他向上用力一跳,真看见了六儿,他激动得大喊了两声,不过接着就落了下来,比起刚才的飞他很失落,原来离开了六儿,自己什么都不是。
上跳落下,落下上跳,其实围着六儿的人群一直在这么做。只是他刚才有六儿的帮助飞得太高,眼光也太高,没发现而已。既然这是目前唯一的办法,他急忙继续上跳,叫喊:
“六儿、六儿……”
六儿见始终有一大群人围着她走动,竟一时迷失了方向,她呼喊的声音也被淹没在一大堆杂音里:
“真是有倾国倾城之美啊!”
“西施在世也不过如此吧?”
“岂止西施!我看四大美女加起来也不一定……”
“什么四大美女,都不过是红颜祸水!”
……
“老板恐怕要加钱哟站这么久!”
“你不知道放下担子吗?”
“哦、忘了!”
……
“开船了哟……”
“船开了哟……”
“喔豁!船开远个了”
……
“六儿、六儿……”
当她分辨出白水的呼喊声,她仰起了头,眨了三下眼……
一时间,天空像是被戳了一个细细的洞,周围的落霞纷纷如细沙加速旋转着掉落洞里;不一会儿,地面狂风大作,江面上一股龙卷风卷起江水朝人群这边倒压过来……
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鬼天气吓得作鸟兽散,只有六儿和白水立在原地,任凭风吹雨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