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遇袭击的巡逻蜘蛛，第一时间交替快速点击左右前爪向监测矩阵发出了警报，“出现黑藻团，数量亿级，……，十亿级，……，百亿级，……”爪尖敲击出绝望的摩尔斯电码，还没传完，一下中断了。
那天晚上，当值的领班叫卡洛，雨林郡人，幽褐色脸庞，一头深褐色头发零乱得像草鸡窝，卷曲倒伏，头顶中间一撮像秧苗一样竖着，是他想事情时自己用手揪的。他三十八岁，比大侦探噬元兽小子年轻三岁，单身，一位纯粹的矩阵高手，怪格古怪，与人很难相处，有时清醒，有时跟喝醉了一样，似睡非睡地躺在转椅里盯着晃悠的天花板。他看似两眼空洞，怪异的是，数据异常从来逃不过他的眼睛，他从不出昏招。墨菲信赖他的天赋，放手重用。有后台撑腰，他不把周围人们当回事，大家背地里都叫他“疯子”。
倒霉的蜘蛛发出警报时，疯子端坐在转椅里往嘴里扔爆米花，他从操作台上的纸袋子里掏出一粒炸得蓬松肥硕的美味，朝脑壳上一抛，盯着那弧线上升，转弯，落下，张嘴一口接住，好在，他控制住舌头不超出嘴唇边界，否则同事指指点点，传说矩阵森林里蹲着一头科莫多巨蜥。
“滴滴滴，……。”黄色指示灯急促蜂鸣，卡洛一惊，一颗爆米花正中他的鼻梁，他抬头看向面前十米高的巨屏，上面投映出探头传回的即时影像，白茫茫的冰壳大底上，一只倒贴着爬行的大蜘蛛中了邪似的，八腿战战，动弹不得，还没待看清楚，两米长躯干“咔嚓”脱卸，完整地掉了下去，冰壳上嵌着八只五米大长腿，闪着钨金光泽的蜘蛛腿倒挂着，各个如陷在冰缝里的麻杆鬼魂，瑟瑟抽搐，玄玄欲坠之间，瞬间开始消融，它们失色，廋身，很快缩小到卡洛姆指到中指那么长，最后只剩下一小截黑紫的雪糕。
“这是什么鬼？”疯子卡洛只见一道“黑影”一闪就不见了，急呼，“调出更多探头，找到那蜘蛛。”他急不择言，其实，他要找的是“蜘蛛躯干和脸盆大的脑袋”，更准确地说，是“机器人中枢和运算大脑”。
附近所有的探测眼全都集中到事发点，无死角探查，只见下方，冰壳大底十几米开外，海面涟漪荡漾，水波一圈一圈往外走，众目睽睽之下，海面恢复平静。冰壳上海面上一片寂静，跟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卡洛猛地站立，大声呵令身边围拢过来的人，“回过去，刚才八只蜘蛛脚，还在吗？”手下人忙碌调整画面，回到事发原点，一番搜索：长脚全不见了。
卡洛用力狠揪头顶的头发，仿佛那头发不是自己的，非要揪下一撮才满意，他拧了拧僵硬脖颈，发出“嘎嘎嘎”的响声，整个人晃动的影子投放在大屏上，反映出一个竖毛巨怪。
卡洛被整个人被意外挑战激活，兴奋地嚷嚷，“三十秒，前后不过三十秒，五米多长的八只长脚就不见啦？！”
手下人提醒他：按照程序，得马上派救援机器人出闸。
“救援个屁！掉到海里之前，蜘蛛已经提醒我们啦，亿级，十亿级，百亿级，……，黑藻究竟有多少？”卡洛问。
身后围拢过来十多位值守员面面相觑，“疯子”的咆哮谁也听不懂。
“晒干了大约能铺满我眼前爆米花袋子的底，薄簿的一层，撑死了也就那么多。”
“亿级是报警的底线，百亿级并不构成威胁。”有一位自以为聪明的家伙说。
“是的，墨菲女士将黄色危机线定得很低，看样子，她比我们有道理。”卡洛点头说道。
“救援机器人出发吗？”身后大多数人认为按程序办事比什么都重要。
“笨蛋。一颗黑藻也找不到，以为它们啃光了蜘蛛脚还会呆在原地等你来抓吗？”
“太瘆人了。”
“危言耸听。”
“又发疯了。”
……
卡洛冷笑，“下一个蜘蛛现在在哪儿？”他知道马上还有好戏上演。
矩阵在大屏上打出坐标图，最近的蜘蛛人正在沿巡逻线段往回走，大约离事发点不足半公里路程。
“修正指令，让这个家伙掉头，重新一直往前，不要回头。”
“到巡逻边界一端它会自动掉头。”
“来不及了，现在就掉头，到五公里外另一端边界停下。”卡洛不容分说。
大屏上，剩下九百九十九个蓝色小点在移动，临时被疯子命令掉头的那个点被标注成红色，矩阵调动冰壳上探头不间断跟踪，一路传回影像，那只不幸的蜘蛛哪里知道自己已被从蓝点里剔除了，这大家伙行动敏捷，极其健康。
被肢解下来的蜘蛛躯干像一口大锅盖掉进热海，黑藻先遣队中约一半队员附着在里面的贪婪地啃食钨金，甲壳，神经线，它们敲骨吸髓，边吃边说，“好吃。”
“是。真好吃。”
“有微重粒子的味道。”
一路悬浮在海水里保持接应的九路中继站里的黑藻收到一波又一波饕餮的愉悦，照本宣科向大本营传递前锋进攻的战果，六个点位的智商往复回旋，删繁就简，几秒共振出结论，“那就是微重粒子。”
热海中继站层层同步向大冰壳上反馈，“微重粒子。”
傻子都算出来了，大蜘蛛里有微重粒子。
消息立毫秒之间传到紧贴冰壳原地没动的五百亿先遣队员，它们刚刚秒杀了一顿“长脚大餐”，瞬息之间，又钻进冰晶里去了。偷袭成功刷新了两万万亿黑藻的记忆碎片，与潜伏下来的同族手牵手遥相呼应，“都藏好。”
“有尖脚敲击冰壳的声音。”
“不远。”
“又来一个。”
“再下手。”
“美味。”
“微重粒子美味。”
标注成红点的巡逻蜘蛛循规蹈矩，必定马上掉进二次埋伏的陷阱里，卡洛指令它突然掉头，完全在守株待兔的五百亿黑藻意料之外，它们明明听到了猎物轻轻的脚步声了，现在又渐行渐远，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四周变得静悄悄的。
大本营处于亢奋，改用冲击智商阈值的超强蛮力计算，“等美味蜘蛛砸到大火山上时间太长。”
“旋转的海流让美味走偏。”
“到手的美味不能跑掉。”
“中继站变接应队快速前出，接住它。”
海中，悬浮最上面的千亿黑藻迅速变幻成细蛇黑线，放弃一个中断站，果断迎上前去。
接到坠入热海的猎物很容易，循着附着在它身上的同类发出的“这里，这里，这里，……”的声波游走，即简洁又精准。接应的一线灵蛇头部很快就够到了蜘蛛的脸盆脑袋。这个倒霉蛋大头冲下下来的。
黑藻为美味疯狂，对“死与活”没概念，触到蜘蛛，不用命令，摇身产幻，每颗黑藻臆想之间就变成了贪婪的啃食者，美味和幻觉混淆，从大冰壳到大本营一线黑藻争先恐后，这点美食对千亿数量级黑藻还不够塞牙缝，没捱过三个中继站，落难蜘蛛被消灭得干干净净。
“美味”，“美味”，还是“美味”，……，“美味”变幻成一帧帧影像雨，齐刷刷地降落到一万公里下的大火山，群魔乱舞，始终冲不破百分之七智力关隘的它们被“美味雨”弄得神魂颠倒，兴奋地将算力增值的欲望抛到九霄云外。“美味”幻影垂涎欲滴，成为共同意志，大本营不知道发什么命令好了。
前出接应的千万亿黑藻意犹未尽，它们上浮出海，算准，在海面涌浪扑向冰壳底一刻，一拥而上，全体登上冰陆，潜伏的先遣队员们“这里，这里，……”亲切密电召唤，搅得海中二层、三层负责声讯接应的黑藻们也放弃中继站，变幻成幽暗灵蛇，向海面游去。
前队攻击人马扩充至四千万亿，变得野心勃勃，四条灵蛇从各自登陆点就地猛扑，向两端延伸，搜寻猎怕。共同记忆的拼图弥散开来，它们隐匿身形，在纤细的冰晶里蹑手蹑脚，潜行速度极快。
事情变得让大本营始料未及，本能一算，一个激灵，“否。与最初的指令不符。”
“没有了三个中继站，前方后方联络中断。”
这下抓瞎了。
“接下来会怎样？”大本营一片迷惘，它没遇上过这般场面，计算卡壳。
疯子卡洛早料到了，虽然他不能潜入深海，无法知晓过程，可他一下猜中了结果。标注红点的蜘蛛按指令停在巡逻边境另一端待命，没多久，就被一队黑藻灵蛇找到了，美味记忆如法炮制，它们争先恐后，爬上八只长脚，渗进铠甲，咬断关节，身头全拿，抱着猎物，跳进热海，先到先得，先吃起来。嵌在冰缝里的八只蜘蛛脚被更快的速度吃掉了。
整个过程被探头拍个正着，卡洛倒吸一口凉气：“十秒。这次猎杀只用了十秒。黑呼呼的魔藻数量增加了？还是它们行动进化了？不可思议。”
红点蜘蛛濒死之际发出同样的绝望警报：亿级黑藻进攻。重复，亿级，十亿级，……。”这次，它只数到十亿就咽气了。
卡洛猛地喊到，“骗子！胡扯！这哪里是十亿级？！”
周围的人目睹了惊悚一幕，佩服疯子料事如神。
很快，事情发展证实，疯子说“胡扯”的速度胜过了列车尾巴上的超级矩阵。在巡逻线路的另一头，又有一只倒霉的蜘蛛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黑藻团团围攻，挣扎了十秒，用嘶哑的声音拉响垂死的警报，迅即被吃到渣都不剩，它被往反方向游走的另一队黑藻干掉了。卡洛和他身后所有人呆呆地望着扔在控制台上的爆米花纸袋，全部心知肚明：两地叠加，黑藻应该达千亿级。
攻击警报升级，突破警戒线，达到“危险”级别，立即上报墨菲女士，卡洛心想，“大老板最不想看到的事发生了。”
大本营里没有大老板，群体由六个点位的智商说了算，它下令，“先遣队撒回来。”
“光顾吃了。”
“抓活的。”
卡洛算路超前，他估计此次遭遇黑藻群起攻击数量级远超一百亿安全线，一千亿大差不差，甚至更高。
千错万错，最低限度，拉响黄色警报总没错。
卡洛一个人的脑袋要对付两万万亿之多黑藻直线计算难免百密一疏，来者不善的进攻者一口气吃掉三个蜘蛛，哈哈，白捡的“美味”。扩编后的先遣队员们吃得太饱，共同智商一下子撑破百分之七，冒出一个从来没有过的念头，“先到先得。”
大本营仍在用百分之六的智商发愁，“三分之一传声筒跳到冰壳上去了。”
“‘回来’穿不透热海水压。“
“声波递不到海面上。”
“它们可能不回来了。”
大本营慌作一团。
但旧智商的常规算法误算了，上面，四千亿黑藻在进化，其中有一半再次追到海中，一路吃得饱饱得，额外多的微重粒子集聚出强劲的量子能量，收缩出锐利的微波辐射出去，真真切切接收到了大火山上的命令，迅速回传到大冰壳上的同族。
滞留在大冰壳上的另一半黑藻刚啃完蜘蛛大脚，一听到“回来”的呼唤，群体呆滞，倒不是不肯接受调遣，全体七个点位的智商想不通另一件事，“抓活的？”
“什么叫‘活的’？”
在浅海追逐美味的同族也想不明白，朝海底方向大喊，“‘活的’是啥？！”
大本营接到意外反馈，一怔，扪心自问，“对啊，什么叫‘活的’？”
无限亿次计算也整不明白：“活的”怎么解释。
还是智商先一步升级的先遣队员们算得更深：“回去”的命令必须执行。
“好吧，回去。”
卡洛在为自己的神机妙算得意之际，完全测不到，黑藻们执行命令的意志如此坚决，而这最终会让他吃大苦头。两条千亿黑藻灵蛇松开附着在纤细冰晶上的触手，坠入热海，海中另两条灵蛇用“这里，这里，……”声波遥相呼唤，四路人马一路聚成一股黑烟，全部撤退小火山去了。
极限列车监测矩阵全体值守人员接到了黑菲女士下达的一道命令：所有机器人全部撤回列车。
卡洛领手下众人在矩阵森林一番操作，向不管是正在巡逻的还是正在负责维修的看闸门的所有机器人下达了“撤回”指令，千余巡逻蜘蛛迈开八条长脚冰壳上行走如履平地，找到最近的通勤闸口，扫描蛛眼，通闸入关，沿通勤隧道全撤回车厢自己的巢穴里去了。极限列车外，大冰壳上安插的无数探头张大眼睛反复搜索，除了海浪拍击冰壳大底的轰鸣，什么也找不到。
极限列车和大本营双方脱离接触，达成了奇妙的和平。
卡洛独自在矩阵森林里念念有词，“暂时安静是下一场大战的前奏。”
大本营也是这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