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竹子极喜欢大海，他向往那些粗豪大气、自由自在的水手。他们从船上走下来，在酒馆里喝得半醉，高声谈论着远方的各种奇异故事。
只是有一次他在海岸边眺望时，被一个相熟的半醉水手提溜着扔到了船上，他只感觉整个脚下到处都在起伏，身子怎么也站不稳，吓得脸色发白，连滚带爬地从跳板冲到了岸上，逃进了酒馆。
那一次酒馆的客人全部在哈哈大笑，连老板也笑着摇头，骂他屁用没有。
黄竹子也就明白自己当不了水手，只能听着他们讲述那些奇怪的故事。
酒馆分三片地方，消费各不相同。有身份的客人往往进入最高档的区域，第二便是水手和船工们的地盘，第三片的客人则大多是码头上扛货物的码头工们。
黄竹子一般是在第二和第三两个区域工作，所以他相熟的除了水手外，还有那些五大三粗，总是赤着上身，满是汗水走进来的码头工。
这些人比水手们还要粗暴，经常在酒馆里冲突闹事，一言不合就要开打。他们分成好几个团伙，为了争夺地盘要打，为了争抢货源要打，为了口角之气也要打。
虽然还是很给老板面子，一般不在酒馆大打，但有时候磕磕碰碰也是难免。
这天，黄竹子就一脸无奈地收拾着东倒西歪的桌椅，擦拭着被酒水弄脏的地板，刚才几个码头工在这里打了起来。
正在这时候，忽然听见外面有人喊道：“同风号回来了！”
黄竹子连忙跳起身，向柜台那边瞄了一眼，蹑手蹑脚地溜出门去。
同风号是整个港口最耀眼的存在，不只是因为它代表着官方，更因为这艘船曾经是由陆使君驾着亲自出海过的，还因为直到现在，那位黑脸的张船长还在一趟又一趟地从海外运回各种各样的货物。
和其他商船不同，钦州的人们越来越相信现在钦州仍然稳定的粮食就是由同风号运回来的——这是许多人亲眼见到过的。
所以，每一次同风号的归来，就会引起港口的热烈欢迎和围观。
黄竹子也喜欢看热闹，同风号上经常会有一些有趣的东西被搬出来，比如说奇怪的大鸟、可怕的大鱼、甚至还有脸上戴着布，身上一身白衣的女人，看上去神秘无比。
这一次，同风号上搬下来的货物依旧源源不断。现在同风号是带着一整队总共五艘大船的，搬运的工作从上午持续到了晚间。
这一整天的话题都是关于同风号，和它去过的占城。听说去占城要跨越一整片大海，那里的粮食数之不尽。
黄竹子看了一阵热闹，就被揪着耳朵拖回去做事了。
到了傍晚的时候，港口忽然又一次轰动起来。
黄竹子混在人群里，看着一条船上，一些衣衫褴褛，呆滞无神的人被一个个的抬下来。
他还没搞懂是怎么回事，只听见身边的人议论说道：“听说这艘船是从安南来的，悄悄带了许多安南人想混进来。”
“什么？安南的细作？”
“那倒不是，想是一些安南的寻常人，听说咱们这边好，偷偷地跑过来罢了。”
“也是，听说如今各条路上都把控得很严，外面好多人想来都来不了。”
阵阵议论声中，黄竹子呆呆地看着那些人，他们的穿着和神态，让他想到了过去的自己。
混乱持续了好一阵，最后港务司的人将这些人全部带走了，岸边的人群也渐渐散去。
晚上，酒馆打烊后，黄竹子在自己的破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听着旁边其他伙计的鼾声，他这辈子头一次失眠了。
他翻身坐起来，轻手轻脚地下床，推开门走到外面。
天上的月亮很圆，月光很亮，将大海照得像是银色的布匹一样。
黄竹子想去海边看看，但又怕惊动港口巡视的军士，便弯着腰从一排排的货物堆前面走过去。
经过一大堆木头废料时，黄竹子忽然听见一个微弱的呜咽声音。
他吓了一大跳，酒馆客人们讲过的鬼怪故事瞬间涌上心头。
往后连着退了两步，两股战战准备逃跑时，又听见一个声音悄声说着话。
黄竹子惊讶地从这堆木头绕到另一边，几块破帆布和桅杆下面，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壮着肚子，伸手将帆布揭开。
月光照耀下，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正搂着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儿。他将她护在怀里，神情紧绷，仿佛天地间有着无尽危险。
这布一揭开，黄竹子自己先大吃了一惊，惊恐地往后退了几步。
那少年目光凶狠地向他盯过来，将女孩护在身后，然后爬起身，以一种极其凌厉的姿态面对他。
黄竹子连忙摇着头，压低声音说道：“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想到这里有人……”
少年怔了怔，身姿略微放松了一些。
黄竹子看着他身后的女孩儿，她脸色苍白，站立不稳，情况不是太好。
他便犹豫了一下，小声问道：“她怎么了？是……病了还是饿了？”
“你是谁？”
“我……我在酒馆里做事。”
“……”
两人默默地对峙，好一阵后黄竹子小声开口：“你们……需要吃的吗？”
少年的咽喉动了动，他回头看着蜷缩的女孩儿，低声说道：“谢、谢谢你。”
黄竹子傻笑了几声，说：“跟我走吧，我有办法。”
他带着这两人，悄悄地绕到了酒馆后边，从一扇破了的窗户里爬进去，找到几枚饼，拿出来递给少年。
少年感激地向他点了点头，弯下腰去喂小女孩儿。
黄竹子回头看了看那破窗，忽然有些不安，挠了挠头说道：“这里……老板对我很好的，你可不要……”
少年猛地站起身，眼神冰冷地盯着他：“我不是贼！”
黄竹子又挠着头，连忙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小女孩儿睁开眼睛，微弱地喊了一句什么，说的话黄竹子听不懂，但猜测应该是哥哥吧？
他干笑着说：“她好像没事。”
少年又蹲下去将饼掰成一小块一小块，喂到女孩嘴里，说道：“当然，阿玉很乖的。”
这和乖不乖好像没关系……黄竹子心想，他笑了一声说：“我叫黄竹子，你呢？”
“……”
少年沉默了好一阵，黄竹子以为他不愿说的时候，才听见他低低的声音：“我叫吴文瑜，这是我妹妹，她叫小玉。”
黄竹子默默地点了点头，他心里忽然有些欢喜，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说：“你们也是从那条船上下来的吗？为什么没让港务司的人发现？你可真厉害啊！”
吴文瑜没有理他，继续喂着妹妹。小玉倒是睁眼看了黄竹子一眼，嘴角露出一个笑意，小声说了句什么。
黄竹子听不懂，这应该是安南话吧？他挠了挠头，吴文瑜说：“小玉说，谢谢你。”
“不用不用，我也没做什么。”黄竹子顿时傻笑起来。
几个饼吃完了，黄竹子热心地帮忙想着办法，给这兄妹俩找了一处干草堆容身。
夜色愈发深沉，黄竹子有些舍不得回屋了。小玉吃过东西后，精神好了许多，她咯咯地笑着说了句什么。
吴文瑜转过脸说：“小玉说，这个哥哥傻乎乎的。”
黄竹子顿时傻笑起来。
回到屋子里，他兴奋得睡不着，活到这么大年纪，他从没有过朋友。酒馆里的老板和其他伙计都只会调侃他，拿他当开心果。
第二天，黄竹子被其他人吵醒后，第一件事就是赶紧地跑出去，悄悄来到那草堆旁边。
结果探头一看，草堆间空空荡荡，一个人影也没有了。
黄竹子顿时呆住，心里感觉一阵冰冷和难受。
他没精打采地走回来，这一天，在酒馆做事时都没一点精神，出了许多错，被老板狠狠地骂了一顿。
下午时分，他没精打采地走出门，迎面看见一队码头工走过来，想是去正靠岸的船边搬东西。
黄竹子忽然在人群里看见吴文瑜那张冷漠的脸庞，他顿时惊喜地瞪大眼睛。吴文瑜向他眨了眨眼睛，黄竹子咧着嘴傻笑着连连挥手。
旁边一名伙计打着哈欠，好奇地看去，嘟囔道：“哈，你这傻小子也有熟人？那人面生得紧，哪里来的呀？”
黄竹子却不回答，只是嘿嘿地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