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宫门快要落锁,陈景恪才出宫往家里走。
平日里要是工作这么晚,他就留宿宫中了。
但今天不行,有事情要处理。
在宫门口遇到了杜同礼,就打了声招呼。
杜同礼已经五十多快六十的人了,见到他却犹如晚辈一般小跑过来见礼。
陈景恪笑道:“行了行了,你和我还装什么,这么晚了还在这做什么?”
杜同礼笑道:“我给内阁移交一些资料,也是刚从宫里出来,这不正好碰到您。”
陈景恪说道:“那可巧了,咱们一块走吧。”
两人一边走,一边闲聊。
倒也没有了聊什么正事,想到哪就聊到哪。
话题不知道怎么就聊到了约束家人,杜同礼诉苦,家里人不好管。
是个人都想打着他锦衣卫指挥使的身份捞好处。
陈景恪打趣道:“你锦衣卫指挥使可是能止小儿夜啼。”
“人说宰相门前七品官,我看你家的仆人至少也是个八品。”
杜同礼也笑着说道:“那还是比不了您,人言安平侯府的周管家,至少也得是个六品管。”
陈景恪忽然停住,问道:“咱们的关系,有什么话不能明说,非要拐弯抹角?”
杜同礼连忙赔罪:“是我的错,但这事儿我也没有确凿证据,只是听下面的人这么说,就赶紧来告诉您。”
陈景恪点点头,说道:“我知道了,此事你有心了。”
杜同礼说道:“这是我应该做的。”
两人又聊了几句,恰好到了岔路口,就分开各自回家了。
走出一段距离,杜同礼回头看着陈景恪的背影,长叹了口气。
不是他非要拐弯抹角,而是在任何一个家族里,管家的地位都不一般。
他要摸清楚陈景恪的态度,才好决定把话说到哪里。
显然,陈景恪眼里依然揉不下沙子。
至于周管家,只能说声对不起了。
陈景恪面色不变,就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一路回到家中,果不其然见到了早已等候在这里的松下纯太郎。
见他就这样站在院内,陈景恪眉头一皱,对周管家说道:
“为什么不请他去客厅歇息?最基本的礼仪都不懂了吗?”
周管家连忙解释道:“侯爷冤枉啊,我请他进去了,他非要在这里等您。”
陈景恪怒道:“还敢犟嘴?我看你是管家当的太久,目中无人了吧。”
周管家大惊,他还是第一次见陈景恪这么生气,连忙求饶:
“侯爷,真不怪我,我……”
一旁的松下纯太郎也想帮忙讲情,因为确实是他要求站在外面等的。
但还没等他开口,就被陈景恪瞪了一眼,心中一哆嗦半个字也不敢说了。
陈景恪看向周管家,冷笑道:“那是怪我了?”
“竟敢如此对待贵客,从今天开始,你不再是我安平侯府的管家了。”
周管家没想到惩罚竟然如此严重,连忙跪下求饶:
“是我错了,是我错了,侯爷饶了我这一回,我再也不敢了。”
然而陈景恪已经不再理他,转身就往堂屋走去:
“你跟我进来吧。”
松下纯太郎连忙跟在后面,半路悄悄回头看去,发现那个管家还在磕头。
额头都被磕破了,鲜血顺着鼻梁往下流。
这让他不禁心中一颤,果然是侯爷,御下极严啊。
他曾经听人说过,安平侯如何宽厚云云,但内心里是半个字都不信的。
如果不是我在战俘营亲自领教过,我就信你们的鬼话了。
但怎么说呢,类似的话听的多了,总会有一些怀疑。
眼前这一幕,让他重新回忆起了战俘营的经历。
侯爷还是那个威不可测的大人物,宽仁不过是伪装罢了。
你们都被他给骗了,只有我作为侯爷的心腹,才能知道他的真性情。
想到这里,他反而有些激动。
侯爷在别人面前伪装自己,在我面前不伪装,那不就是把我当自己人了吗。
来到屋里在主位坐下,看着毕恭毕敬的松下纯太郎,陈景恪指了指旁边的位置道:
“坐。”
松下纯太郎恭敬的回道:“侯爷面前,小人哪配坐,您就让我站着吧。”
陈景恪点点头,转而说道:“你在日本那边的事情我都知道了,干的很不错,耿大将军都对你赞不绝口。”
松下纯太郎心里顿时乐开了花,侯爷终于表扬我了,腰情不自禁的又弯了几分:
“都是侯爷的功劳,若没有您,我早就沉尸大海了。”
陈景恪笑道:“功就是功,大明赏罚分明。你立下如此大功,朝廷定有重赏。”
“你有什么想要的,不妨先和我说说,只要不过分朝廷自会有赏赐下来。”
松下纯太郎激动不已,来了来了,最期待的环节来了:
“小人不敢有什么要求,如果说祈求……小人倒是有一个,希望侯爷能准许。”
陈景恪说道:“呵呵,有什么想要的就说吧。”
松下纯太郎噗通跪下:“小人想当明人。”
陈景恪听出了他的意思,说道:“你想要汉姓?”
松下纯太郎以额头抵住地板,说道:
“是,请侯爷为我赐姓。”
这个请求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赐姓什么的,并不是说只有陈景恪能做,他们自己也可以给自己取汉姓。
但问题不在于他姓什么,而在于姓氏从哪来的。
如果他是个普通人,自己给自己取个姓,倒也没人说什么。
可他不是普通人。
对于他们这些异族,想混大明的上层社会,姓氏的来源就很重要了。
自己给自己取一个?
会被嘲笑的。
这也是为什么,那么多投降中原王朝的异族将领,不敢自己改姓非得皇帝赐姓的原因。
除了皇帝赐姓,某些身份地位高的人,也可以帮忙取姓氏。
说白了就是以自己的身份地位做担保。
以现在陈景恪的身份,还是有这个资格的。
按照松下纯太郎的功劳,给他一个汉姓并不过分。
所以,陈景恪故作为难,迟疑了片刻才说道:
“按理说,你是朝廷的功臣,只有陛下才能为你赐姓。”
“不过你我关系匪浅,现在又求到了我头上……”
“罢了罢了,我就厚着脸皮为你取一个吧。”
松下纯太郎激动的道:“谢侯爷!”
陈景恪又问道:“你可有中意的姓氏?”
“这……”松下纯太郎浑身一抖,支支吾吾不敢开口。
陈景恪笑道:“这有什么不敢说的,你不会是想姓朱吧,这可不行。”
一个小玩笑,让松下纯太郎放松了不少,鼓起勇气道:
“小人想姓……姓陈。”
陈景恪愣了一下,这又是一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选择。
“也好,你想姓陈那便姓陈吧,咱们正好也做个本家。”
“嗯,那我再为你取个名字,就叫陈慕华吧。”
陈慕华激动的热泪盈眶,不停的磕头道:
“谢侯爷恩典,谢侯爷恩典,小人家族生生世世为陈家赴死。”
陈景恪并不把这话当真,就算他有这份心,又能管得了后人怎么想?
况且,陈家也不需要他赴死。
“起来吧,和我说说这些年你是如何策反日本人的。”
陈慕华又磕了几个头,才从地上爬起来,将这些年用过的手法详细说了一遍。
比如,不定期的召开文会,邀请日本的读书人、社会名流、官僚权贵参加。
文会上,会有人引导话题,谈论中原的文化。
通过这种活动,对那些人进行洗脑,同时筛选亲近大明的人。
他还会出钱宣扬文会,将其包装成上流活动。
日本各界人士,无不以参加活动为荣。
他还会出钱帮亲近大明的人扬名,利用关系帮他们出仕。
如果是做生意的,就拉着他们一起发财。
还有其他手段,简直是层出不穷,陈景恪都听得震惊不已。
这松下纯太郎,真踏酿的是个人才啊。
这种人才,必须要好好使用才行。
于是他说道:“不错,你的这些方法,让我都有些佩服了。”
陈慕华谦虚的道:“侯爷过誉了,不过是些小聪明罢了。”
陈景恪颔首问道:“不知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陈慕华恭敬的道:“小人没有什么打算,一切听侯爷指使。”
陈景恪也没有兜圈子,直接说道:
“那好,正好有个官职非常适合你。”
当官?当大明的官?陈慕华不敢置信的道:
“真……真的吗?可……可小人什么都不会啊。”
陈景恪笑道:“真的,我会上奏朝廷,在鸿胪寺设立一个官职。”
“级别就暂定在正五品吧。”
“任务就是培训外交人员,教他们如何在藩属国,宣扬大明的繁华。”
各藩属国都有自己的情况,天长日久必然会在文化上,走出自己的特色。
他们的特色越明显,在思想上和大明就越疏远。
思想上的分歧大到一定程度,就会彻底四分五裂。
作为宗主国,大明必须要延缓这个过程。
利用驻外天使的影响力,拉拢诸侯国的权贵,让他们学习大明的文化思想。
培养扶持亲近大明的年轻人,让他们走上重要岗位……
这些都是不错的法子。
以前陈景恪空有想法,缺少得力的人手去执行。
很现实的事情就是,华夏当了几千年的天朝上国。
在文化方面是绝对自信的。
哪怕是被异族统治时期,文化方面也从来没有低过头。
这也导致,除了极少数天赋异禀的大才,大多数人都缺少外交思维。
宋朝表现的尤为明显,外交方面简直一塌糊涂。
说个最简单的例子,忽必烈这个人很迷信,他根据天象推算宋朝还不到灭亡的时候。
所以对灭宋一直很犹豫。
然后他派使节去和南宋沟通。
使者到了临安一看,南宋朝廷就是一坨,回去之后就鼓动忽必烈南下。
忽必烈依然犹豫要不要出兵。
然后最奇葩的地方来了,南宋边军守将在没有接到上面命令的情况下,主动出兵撩拨蒙古军队。
忽必烈一看都开打了,也别犹豫了,然后南宋就被灭了。
当然,南宋被灭的原因很复杂。
可在外交上的糟糕表现,也是重要原因之一。
大明立国之后,可以说打遍天下无敌手,天朝上国思维更加严重。
即便陈景恪和朱雄英主持编撰了专门的外交手册,可依然无法从根本上改变那些人的思维。
鸿胪寺的官吏处处以天使自居,在藩属国面前表现天朝上国的威仪。
这本身没有错,他们也做的很好。
可问题是,这种不对等的交流,并不是合格的外交方式。
现在大明强势,藩属国自然不会怎么着。
可将来呢?
难道要学习南宋,一边被人摁着暴揍,一边还要摆架子?
陈景恪想要改变这种情况,可并没有什么卵用。
在那些人看来,华夏思想如此先进,应该是你们主动来求学,哪有我们当老师的送学问上门的?
这不是倒反天罡吗。
倒也不是所有人都抱着这种思想,还是有一些比较务实的人的。
可大多数人都是这么想的。
陈景恪也无可奈何。
他每天要处理的事情太多了,没那么多精力从头培养专业的外交官。
现在有了陈慕华,事情就好办多了。
让他去培训专门的外交人才,亲自上阵手把手教这些人该怎么去做。
早晚能培养出合格的外交人才,建立一套真正的外交规则。
听说让自己当官,还是中枢衙门的五品官,陈慕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侯爷,这……这真的可以吗?”
陈景恪鼓励道:“为什么不可以,正所谓学无先后达者为师。”
“在这一块上你比大多数人做的都好,足以胜任这个工作。”
不过他也理解对方的担忧,说道:
“记住,你是我的人,别丢了我的面子。”
陈慕华一想,就是啊,我是侯爷的人,谁敢不听我的,那就是不尊重侯爷。
如此一想,顿时就有了底气。
“是,侯爷请放心,小人保证完成任务。”
陈景恪点点头,又聊了一会儿日本那边的情况。
顺便询问了一下宇合家的人。
陈慕华回道:“侯爷放心,我早早就派人将宇合秀太的子女接了出来。”
“现在他们就在城外的一条船上,等候您的吩咐。”
陈景恪说道:“我不方便见他们,先让他们混入迁徙来的普通人里面。”
“过几日陛下会从这些女人里挑选几名入宫,到时候你把宇合秀太的女儿也加进名单里。”
陈慕华自然明白是为什么,现在接见宇合秀太的子女,那不是明摆着告诉别人,是大明策划的刺杀吗。
虽然日本已经被灭了,就算此事暴露也没什么关系。
可好好的谁也不想给自己脸上抹黑不是。
这时,陈景恪好奇的问道:“宇合秀太的女儿,漂亮吗?”
虽然朱雄英使了美男计,可也不能给他塞个丑女不是。
要是实在太丑,就找个漂亮的冒充宇合秀太的女儿也行。
陈慕华还以为他有了别的想法,连忙说道:
“漂亮,他有两个女儿,一个十二岁,一个十四岁,都是万里挑一的美人坯子。”
“侯爷喜欢哪个,今天晚上我就将她送到侯爷府上。”
陈景恪一脑门黑线:“别扯淡,两个都送进宫里去。”
陈慕华知道马屁拍在马蹄子上了,赶紧认错:
“是是是,小的胡说八道了。”
陈景恪叮嘱道:“把她们两个保护好了,别给自己找麻烦。”
陈慕华神情一凛,道:“小人明白,保证不会让她们伤了一根头发。”
陈景恪点点头,也不再说这件事情,转而道:
“听说你有个弟弟,现在在哪?”
陈慕华连忙回道:“就在府外候着呢。”
陈景恪说道:“去将他叫过来吧,我看看他。”
陈慕华恭敬的退出大堂,去门外叫人。
他刚离开,福清端着一碗羹,就从后堂走了进来,说道:
“累了一天,还没用晚饭吧,先喝点粥垫一垫。”
陈景恪笑道:“我正好饿了,还是娘子懂我啊。”
福清将碗摆在他面前,笑道:“就会给我灌迷魂汤,快喝吧。”
陈景恪端起碗试了一下,温热正好,一仰头呼噜噜一口气就吃完了。
福清心疼的道:“慢点吃,看把你给饿的。”
“这皇帝也太小气了,都不知道让你吃了饭再回来。”
陈景恪放下碗,说道:“他倒是想让我留下来着,可我一看宫门就要落锁了。”
“真要在那吃饭,晚上就回不来了。”
“这不是怕你独守空房吗,就饿着肚子回来了。”
福清白了他一眼,道:“年龄越大,越会油嘴滑舌了。”
心里却美滋滋的。
“对了,周管家犯什么错了,让你生那么大的气?”
提起那个管家,陈景恪脸色有些难看的道:
“宰相门前七品官,他更甚,人言安平侯府的周管家至少是个六品。”
福清皱眉道:“谁家嚼这个碎嘴子,我怎么不知道他嚣张跋扈?”
陈景恪说道:“老杜和我说的。”
福清顿时不说话了,老杜就是锦衣卫指挥使杜同礼,他没事儿自然不会说周管家的坏话。
既然说了,那这事儿就假不了。
况且她又不傻,陈景恪这么一说,她就知道自己被欺瞒了,眼睛含煞道:
“好个刁奴,看我怎么收拾他。”
陈景恪反而劝道:“毕竟跟了我们十余年,也没有酿成什么大祸,若惩罚太狠恐寒了人心。”
“将他所犯之事说清楚,惩戒一番放还雇工契约就好了。”
福清知道他的性格,就说道:“好,我知道该怎么办。”
正说话间,就看到陈慕华领着一个人,正往这边走。
她就拿起空碗,起身说道:“我先去后面准备晚膳,你忙完了记得去吃。”
说完就从一侧离开了。
没一会儿,陈慕华就带着他弟弟松下清次郎来到正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