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走到焉耆大家发现还没到地方,已经有不少人发牢骚了。
倒也不能怪他们,历时七个月走了五千多里,大家早已经疲惫不堪了。
不少人在路上生了病,尤其是水土不服和拉肚子,几乎人人都有。
这是由于西域地下水偏咸造成的,没有一年半载是无法适应的。
饮用河流里的雪山融水倒是问题不大,可并不是所有地方都有河流。
大多数地方,都只能喝地下咸水。
还好朝廷提前准备了大量药物,再加上有群体的照顾,才没有造成减员。
而且西域气候干旱,很容易感到口渴。
明明一肚子水,却依然感觉口干舌燥,忍不住想要喝水。
为此窦大冲等人不得不一再告诫大家,定时定量喝水。
在沙漠戈壁里把水耗尽,只有死路一条。
这种种恶劣环境,也进一步消磨了大家的耐心。
口渴的感觉,也会让人持续性烦躁。
还好的是,大家也只是发发牢骚,倒是没人敢退出。
因为在这里只能抱团,退出就是死。
当宣布继续出发时,大家虽然很不情愿,可还是麻溜的起来打包行李。
苟飞跃不停的给周围的人打气:
“大家不要泄气,最后八百里路,我们就能到自己的家了。”
“大壮叔,加把劲儿啊,小沙才两个月,可还等着享你的福呢。”
牛大壮嘿嘿笑道:“你大壮叔就劲儿大,有了小家伙我的劲头就更大了。”
苟飞跃又走了几步,对一个中年妇女说道:
“三木婶,小云和小朵最近不闹了吧?你要是照顾不过来,就让小溪帮你带一下。”
三木婶一手抱着一个襁褓,笑道:“放心吧,婶子能照顾的过来。”
三木叔一边将行李固定在驴子身上,一边说道:
“咋,看不起你三木叔是吧?我也能带孩子行不。”
三木婶生下了一对双胞胎,虽然是两个女孩,却也因为是唯一一对双胞胎,很得大家的喜欢。
三木本来是有点失望的,毕竟这个年代重视子嗣吗。
可发现大家都这么喜欢双胞胎,也觉得脸上有光。
再加上四十多岁才得了两个女儿,那也是打心眼里喜欢。
苟飞跃就这样从队伍的前面一直窜到后面,给大家打气鼓劲儿。
众人也都给予了回应,看起来还真有点小大人的模样。
直到……
“大钟叔快,小十一拉裤子里了。”
大钟叔连忙往怀里看去,发现一切正常,哪还不知道他在开玩笑。
倒也不生气,而是说道:“你小子可别忘了你说的话,说将来十一长大了,你可要教他识字的。”
苟飞跃拍胸脯道:“你放心,男子汉大丈夫,一口唾沫一个钉子。”
这话衬托着他十二岁的年纪,特别的可乐,引得周围人一阵大笑。
不少人拿他打趣:“呦,飞跃是男子汉了?那小溪啥时候能有娃啊。”
苟飞跃只能落荒而逃,引得大家哄然大笑。
有些低落的士气,被这么一打岔,也恢复了许多。
一旁的窦大冲夸赞道:“子和,你这弟子教得好啊。”
祁子和笑道:“是他自己聪明,这孩子从小跟着他爷爷乞讨,见多了人情世故,也最懂的看人。”
“只是以前缺乏教导不识大礼,也没有什么目标,一直得过且过。”
“我只是稍加引导而已,可不敢居这个功。”
话虽如此,但脸上的自得是遮掩不住的。
苟飞跃之前只是有点小聪明,对于是非没有明确的判断。
至于未来,就更没有什么想法了。
他只是人云亦云的跟着大家一起走而已,主要是听苟不凡的。
苟不凡认为户籍重要,他也认为户籍重要。
苟不凡为了一个容身之处,带着他跑到西域,他也认为这就是对的。
是祁子和的悉心教导,让他知道了孰是孰非,让他明白了自己正在做什么。
乞讨时候积累的人情经验,与理论相结合,让他迅速成熟。
这七个月的长途跋涉,要说改变最大的,非苟飞跃莫属。
大家是一点一点看着他改变的,并没有察觉到什么。
现在回徐州找老相识,绝对会非常吃惊,不敢相信这就是那个乞儿小狗子。
而作为苟飞跃的老师,祁子和是有理由骄傲的。
祁子和自幼读书,想要参加科举考取功名,然而蹉跎三十余年也只勉强得了个秀才。
还好这些年朝廷大兴文教,拥有秀才功名的读书人,可以去当地教谕那里申请办学名额。
当然,不申请名额也能办学,但那只能算是私塾。
这种学堂多是启蒙性质的,原则上只负责为学生开蒙。
家长把孩子送到书院读书,自然不只是为了开蒙那么简单,他们有更高的追求。
想系统的学习学问,最好的办法就是去县学。
哪家学堂能将学生送进县学,哪家书院就能招收更多弟子,赚取更多束脩。
加入县学最常见的途径,就是考试。
申请了办学许可,学堂就属于朝廷学政体系内的一份子,县学每年会给固定的录取名额。
这样的学堂永远都不缺学生。
私塾的学生是不能直接考县学的,要和社会上的读书人一起竞争为数不多的名额。
难度堪比过独木桥。
所以家长但凡有更好的办法,都不会将孩子送进这种私塾。
祁子和就申请指标,办了一所学堂。
天下承平三十余年,尤其是近十几年的变革,民间已经恢复了生机。
老百姓的日子好了,送孩子去读书的人也就变多了。
他的学堂不大,但也能管住自己一家的温饱。
只是他始终有一颗做官的心。
曾经一度想去藩属国,只是拖家带口的实在去不了。
这次朝廷招募人来西域,通过考核立即就能授官。
干满一定年限,就能调回。
这次他终于不再犹豫,不顾家人劝阻,毅然决然的报了名。
之后一路顺利的通过考试,并接受了短暂的培训,被授予了九品的教谕一职。
原则上干满五年他就可以升迁回口里(关内)。
他知道西域乃蛮荒之地,已经做好了受苦的准备。
只是让他没想到的是,还没到达目的地,就先发掘了一个人才。
诚恳的说,苟飞跃在读书方面的天赋只能说一般。
但或许是因为乞讨的经历,他在社会认知、人情世故方面有着超越常人的表现。
人情世故表现在学问上,他能结合实际,理解书上所讲的知识。
也让他很短的时间,就获得了全所一百户人家的认可。
要知道,祁子和最初是所有人一起教的,可只有苟飞跃一个人出了成绩。
这靠的可不全是祁子和的偏爱。
准确说是因为他的这份天赋,才获得了祁子和的偏爱。
作为老师,祁子和已经为他谋划了一条道路。
先在百户所谋个官身——在口里他一个九品教谕,是没有这个能力的。
可这里是西域,有很多合法的漏洞可以钻。
更何况,窦大冲等人对苟飞跃也非常喜欢,有他们帮忙这事儿并不难。
有了官身,以苟飞跃为人处世的能力,后面很多事情就好办了。
说不定这个弟子未来的仕途,会比自己这个老师更加顺利,也走的更高更远。
只不过这些他并没有和苟飞跃说。
小孩子还需要锻炼,过早的和他说这些,有可能会起反作用。
毕竟伤仲永的事情可太多了。
苟飞跃还不知道老师为自己考虑了那么多,被人打趣的遭不住,狼狈逃回自己的行李旁边。
假装帮爷爷一起整理行李。
小溪上前帮他擦汗,又引来大家一通大笑。
她已经能熟练的用汉语进行交流,自然知道大家在拿他们打趣。
但无所谓。
大家都是熟人,互相打趣习惯了。
而且西域这边荒凉、空旷的环境,也确实会让人情不自禁的放松礼法的束缚。
这也是西域民风剽悍、淳朴的一个因素。
大家在西域走了半年多,不知不觉间已经受到了影响。
窦大冲等人一一检查了大家的行李,清点了人数,确定一切就绪,再次带领大家踏上了行程。
这一路,比之前所有的路都更加难走。
他们要面临的,是八百里的荒漠无人区,中间只有两个补给点。
食物、饮用水都要精确计算,一个失误可能所有人都要留在这里。
在沙漠里行走过的人都知道,踩下去还没什么。
当脚掌想要发力前蹬的时候,沙子会下陷,卸掉一部分的力。
也就是说,走同样的路要更加的费力气,速度也会降下来。
身体前倾重心向前会好一点,但也只是好一点。
总之,现在他们每天行进的速度只有十二三里。
不过窦大冲也没有催促大家提速,按照这个节奏,也是可以在两个月赶到的。
更何况又不是军队行军,没有那么严格的日期要求,迟上十天八天问题也不大。
主要是安全到达。
大家早就知道,这一路环境会更加恶劣,但真正深入沙漠才知道,比想象的还要差很多。
一眼望去全是无尽的沙漠。
偶尔才有几株孤零零的胡杨树,顽强的屹立在那里。
亦或是红柳树形成的大沙包。
行走荡起的沙尘,呼吸到嘴里都能感觉到是咸的。
白天太阳能把人晒死,晚上竟然能感觉到凉意。
随着时间进入深秋,昼夜温差越来越大。
白天穿单衣赶路都会出汗,晚上必须裹着被子睡觉。
如此艰难的旅程,大家也没了说笑的心思,队伍变得沉默了许多。
但抱怨、牢骚之类的却全都消失了,大家的态度都无比的坚决。
活着走出去,前往新家园。
这一路倒也不全是荒漠,有时也会遇到成片成片的红柳群。
让大家惊讶的是,即便是这种远离人类居住区的地方,依然有人类活动的踪迹。
有三五口人,在这里放养着几百只羊。
这些人衣衫破旧、头发凌乱,身上脏的看不到一点肤色,远远望去犹如野人。
这些百姓也很少见到这么大规模的人群,非常的紧张。
窦大冲怕引起不必要误会,就让向导前去交流。
询问之下才知道,这些人都是某个部落贵族的奴隶,被主人安排在这里放牧。
他们的主人生活在几百里外的城镇,定期派人过来将养肥的羊拉走。
得知真相,大家都不禁生出同情。
当初他们也不比这些人强多少,是朝廷一系列变革,将他们变成了人。
看着若有所思的苟飞跃,祁子和问道:
“你有什么感悟?”
苟飞跃说道:“我感受到了安平侯的伟大。”
祁子和愣了一下,然后笑道:“安平侯乃当世君子也。”
苟飞跃点点头,又问道:“这种情况,朝廷不管吗?”
祁子和说道:“当然要管,但还不是时候。”
“得等到我们这些人全部安定下来,朝廷真正在西域扎住根,才是改变的时候。”
“我有预感,最多五年朝廷就会动手,到时将会是天翻地覆。”
苟飞跃郑重的道:“到时我一定会竭尽全力协助朝廷,改变这里的世道。”
祁子和欣慰的道:“你有这个理想就好啊。”
本来窦大冲还想买一些羊宰了吃,给大家改善一下生活。
只是这些奴隶不敢卖,也只能作罢。
况且他们拿了钱也花不出去。
最终只能用一些盐和咸菜,从他们手里换了一些水。
他们的水不是地下水,是夏季洪水过后,在地面形成的涝坝(水坑)。
人和牲畜共饮一个涝坝里的水,羊粪在水面飘了一层。
牧羊人习惯了这种生活到还没什么,窦大冲他们实在下不去口。
不过办法也不是没有,在涝坝旁边挖了一个深坑,通过渗透原理获取了干净的水。
将大家的水袋都装满,才再次上路。
一直深入大漠四五百里,都还能见到这种牧羊人。
虽然很可怜他们的情况,但大家心里都暗暗庆幸。
还好有这些牧羊人,他们才能及时补充水源。
虽然水袋里的水原则上够半个月饮用,可变质水实在太难喝,还容易生病。
路上他们也经过了两个朝廷建立的补给站。
看环境,最早应该也是牧羊人放牧的地点,被明军打下来改造成了驿站。
朝廷在这里驻扎了一个小旗(十人)的军队。
还有配套的抚慰使、军医等,总共二十人。
这些士兵的俸禄是外面的十倍,只需要在这里干三年就能获得一级勋位,干六年可以获得骑尉身份。
骑尉,可是阵斩十人才能获得的。
而且他们的生活并不枯燥,读书娱乐之类的设施也是有的。
关键是,每个驿站都有四五十个本地妇女,为他们提供服务。
至于都包含哪些服务,大家都懂。
当然,她们并不是营妓,而是分配给了具体的个人。
除了那个士兵,别人不准碰。
这些女人不是强迫来的,而是自愿过来的。
跟着明军安全、衣食住行都有保障,还有薪酬可拿。
还能学习汉话、写汉字,放在以前这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要是生了孩子,那就是明人了。
如果她跟随的士兵服役期满,离开的时候愿意带着她,那她就能一起去中原。
即便不愿意带着她,靠着这些年积累的钱财,回到家乡也能过上安稳的日子。
至于会不会有人因此歧视她们……只能说,西域可没什么贞洁之类的玩意儿。
相反,因为她们会说汉话,还能受到大家的尊重。
想嫁人也方便,就冲着会说汉话这一点,就有很多人抢着娶她们。
只能说,乱世有乱世的标准。
大家的目的只有一个,活下去。
伦理道德那一套,得等大家安全了吃饱饭了,才有生存空间。
朝廷这么干还有个原因,把人留在这里。
挑选驿站兵的时候,优先挑单身汉,他们没有什么后顾之忧。
人都是有感情的,这群单身汉和这些女人一起生活那么多年,孩子都生出来了。
五六年后还有几个愿意离开的?
很多都会选择就地定居,充实西域的汉人人口。
这些带着勋爵身份的人,就是天然的基层官吏,能协助衙门治理地方。
朝廷为了增加西域汉人人口,为了稳固西域,可以说是煞费苦心。
时间很快就进入了十月底,白天还好,晚上的气温已经降到了零下。
单薄的被褥,已经无法阻挡严寒。
大家不得不抽出一些时间去捡拾木柴,晚上就围着火堆休息。
不过还好,此时他们也终于要到达最终目的地了。
西域三十六国之一的且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