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地牢的犯人早已被驱赶到其他区域,此处十分安静。
地牢内并非简陋不堪,而是摆放了数张床,中间的木头被拆除,互相打通,不会让他们感到丝毫拥挤。
若不是还没到寒冬时节,毛骧这些锦衣卫定会在地牢里给他们放上取暖的煤球,绝不让他们受半点委屈。
四人依次入住这特殊级别的锦衣卫上等地牢。
太子朱标、燕王朱棣、晋王朱棡三人相继睡下。
毛骧正准备离开时,陆羽忽然叫住他:“麻烦毛大人替在下传句话给府中的娘子,不然家里人定会睡不安稳。”
“请先生放心。”
毛骧答应下来。
待他离去后,陆羽换了个姿势躺下。
吃饱喝足的他,困意阵阵袭来,很快便沉沉睡去,睡得格外舒心。
毛骧离开地牢。
与旁边的蒋瓛等人打过招呼,便闷头坐上马车,很快来到陆府前庭。
毛骧与徐妙云简单说了两句,便告辞离去。
此时的时辰。
与人家女眷多有交流实在不便,这种人情世故,毛骧心里十分通透。
别看陆羽在那三位殿下面前,好像只是个未来的驸马都尉。
但毛骧心里清楚。
陆羽背后牵扯的可是一堆皇族,得罪不起。
随着毛骧离去,前庭内的徐妙云安下心来,回到内院,走进卧房,上了床榻。
随着卧房内烛火渐渐熄灭。
她也终于睡了个安稳觉。
而在这深夜里,陆羽和太子朱标等人进入地牢的消息还在继续发酵。
……
到了第二日,这消息在京都但凡有点头脸、有权有势的人,基本上都有所耳闻。
“我大哥?
他人在哪儿?”
李存义兴高采烈,脸涨得通红,走起路来铿锵有力,长长的汗青皮靴尖头向上挑着,显得颇为霸气。
问过府上几个下人后,李存义得知今日府上有客,便朝着中堂附近的阁楼走去。
其中一处阁楼里。
已处于半退隐状态的韩国公李善长,正在热情招待一位老友。
虽说两人分属不同党派,但随着李善长逐渐退下,不再过多参与朝政,与这位老友的关系反倒慢慢缓和。
加之这位老友对朝政也不太感兴趣,两人的关系倒像回到了从前,越发和睦。
人老了就爱回忆过往,心思也变得念旧起来。
这位老友正是诚意伯刘伯温。
他在洛阳新都调养了许久身体,近些时日才能出来走动,这不就来到了李善长府上。
李善长属淮西派系。
刘伯温则是浙东派系,以前在朝堂上,两人可谓势如水火。
刘伯温曾兼任御史中丞,作为言官之首,弹劾文武百官、挑大臣们的错处,是他的职责所在。
在这样的行事之下。
他与昔日淮西一派的关系愈发疏远,后来便辞官归家,明白朝堂已不适合自己。
“伯温,你我都已退下来,到了这把年纪,才忽然明白朝堂上太多身外之物都不重要,能活着且身体健康。
便是最大的福分了。”
李善长轻声说道,眉眼间已不见昔日权臣的意气风发,有的只是一位寻常老翁的平静淡然。
“善长能想明白这些,那是极好的。”
刘伯温大病初愈,虽说身体无大碍,但这场病也耗去了他不少元气,如今头上已生出许多白发,看上去颇为苍老。
看到如此模样的刘伯温,李善长心中原本那点芥蒂早已无影无踪。
两人都已到了半截身子入土的年纪,再计较那些前尘往事,确实没什么意义了。
“你家大儿子刘琏,之前和陆羽一起在江西布政司做事,听说前些日子已被陛下召回洛阳新都,打算留在京城重用。”
李善长还是知晓不少朝堂消息的,平日里他也偶尔会去上朝。
见老友不愿多谈朝政,李善长也不勉强,只是面带感慨地说:“洪武一朝,你这长子能获重用,可是件大事。
等太子殿下日后登上皇位,说不定你刘家还能再兴旺个几十年。
不像我李家……”
李善长正准备接着往下说。
突然,一阵尖锐的喊叫声由远及近。
突兀地响起:“兄长,兄长,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
那实学先生陆羽,连同太子殿下、燕王殿下,还有晋王殿下,都被押进锦衣卫的镇抚司地牢了,能不能出来都还两说!”
一听这话,刚刚还能保持平和心态的李善长,赫然瞳孔一缩。
拿起面前的茶盏,愤然朝来人砸去。
“来人,把这个没规矩的东西给我押下去,用家法伺候,再关上半年禁闭!是谁让这个口无遮拦的人随便出来的?”
李善长手指着面前的李存义,大声呵斥道。
李善长也有长子,名叫李琪。
如今在洪武一朝担任驸马都尉。
近些年来,李琪在朝堂上也算略有政绩,看在李善长的面子上,淮西一派的人也不会太过为难他。
但与刘伯温之子相比,还是稍逊一筹。
刘伯温之子称得上是肱骨之臣,虽比不上名震朝野、千年难遇的陆羽,但在世间也算是一等一的良才,日后势必会被重用。
可他李家千不该万不该,出了李存义这么个货色。
若李家有着百十年来的家族底蕴,单单他一人就能把这底蕴硬生生毁掉大半。
“要是下次再让我从你嘴里听到半点关于朝政的事,你就别在洛阳新都待了,直接回老家去。
要是再让我知道你在老家和当地官员有任何勾结。
我就没收你的家财,处置你的那些狐朋狗友,把你发配充军,越远越好!”
这一次,李善长是真的发狠了。
他自觉对李存义已经仁至义尽。
任谁身边有这么个蠢笨如猪、只会惹祸的人,哪怕是亲儿子,恐怕都有想把他活活掐死的冲动。
看着眼前这一幕,刘伯温只是一个劲地喝着手中茶盏里的茶,不愿掺和旁人的事。
清官难断家务事,更何况是外人的家务事。
他今日只是来做客的,什么都没看到,也什么都没听到。
他其实更愿意做个隐士。
……
与此同时,在吏部尚书刘淞的府上,与前几次六部尚书相聚不同,此次工部尚书赵本和兵部尚书赵俊都没来。
早在他们六尚书相聚商议之时,就有所猜测,如今看到大厅里突然多了两个空缺。
这位吏部天官刘淞,心里不禁一沉。
在朝堂上,国子监不少文人学子大半已投入工部和兵部。
这已然表明两位尚书隐约倒向了实学一派,站在了皇权这边。
所以今日在吏部尚书府上。
众人聚在一起,个个有口难言,场中的气氛也不像前两次那般激昂,众人都像霜打的茄子,接连不断地长吁短叹。
过了许久,也没人发言,实在是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们的计划接连失败,到了如今,哪怕是天底下最蠢的人,也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实学兴起乃是大势所趋。
他们已无能为力。
忽然。
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户部尚书徐铎缓缓直起身来,说道:“诸位大人,今日之事老夫便不参与了。”
说罢。
他转身欲走。
坐在主位上的吏部尚书刘淞目光冰冷,语气不善地说道:“徐尚书,你执掌户部,在六部之中仅位居吏部之下。
你以为今日踏出这扇门,来日陛下和其他人就会轻易放过你?
入了朝堂,不进则退,一旦退缩,便是杀身之祸。”
不仅是户部尚书。
在场的吏部尚书、刑部尚书恐怕都已没有退路。
之前退出的工部尚书赵俊和兵部尚书赵本,或许还有三分余地。
而他们几人走到如今这一步,想退也退不了,要是能退,恐怕早就离开了,又怎会还来此地?
万千思绪在众人脑海中翻滚,最终却只剩下无奈。
“老夫只求能保全性命。
朝堂如茫茫大海,沉浮难测。
过不了几日,老夫便会在朝会上向陛下请辞,告老还乡,总好过眼睁睁看着三族性命不保。”
户部尚书徐铎缓缓闭上双眼。
背对着众人,说出了这番思虑良久的话。
这一刻。
他们这些文官昔日的辉煌。
整个文官集团的利益,仿佛都如梦幻泡影般刹那间破碎了,又或许从一开始,这就只是他们的一场白日梦而已。
随着户部尚书徐铎的离去,场中的氛围愈发压抑,沉默蔓延。
最终。
吏部尚书刘淞面色一寒,咬咬牙开口道:“老夫还有一计,借刀杀人。”
接着。
他开始讲述计划。
一旁的礼部尚书朱梦炎和刑部尚书开济深知已无退路,也只能咬牙低声附和:“便只能如此了,这一次应该能成功。”
他们虽这么说,但语气中却透着不自信。
不过从表面上看,这次的计划确实有成功的可能,且把握不算低。
……
一两日后,文人再度上街。
以往实学与圣贤之学争斗的场景似乎又要重现。
但这次情况有所不同,上街呐喊的大多是国子学的学子,甚至连之前尊崇孔孟圣贤学问的学子,也都悉数站到了国子学这一边。
“还请陛下明鉴,我国子学先生并未触犯大明律法,为何被关进锦衣卫镇抚司的地牢?”
“陛下,国子学先生于国有功,于社稷有恩。”
“陛下此举,难道不会寒了天下文人的心吗?”
“往日陛下行事皆有章程,对那些贪赃枉法的贪官剥皮揎草,我们尚可理解。
但此次先生究竟犯了何罪,陛下应该给天下文人一个交代!”
在封建时代,文人即便没有官职,一旦集体爆发,能量也是巨大的。
即便有《大明日报》的舆论与之抗衡。
可《大明日报》发展时间太短,至今未满一年,又怎能与在封建时代传承数百年的文人团体相抗衡,其发展仍需漫长的时间与道路。
此刻,国子学内。
眼睁睁看着课堂上没有学子上课,都自发跑出去,为心中的国子学先生呐喊助威。
他们上街的声势浩大,用锣鼓喧天来形容也不为过。
国子学不乏聪明人。
其中最聪慧的三人,此时不约而同放下手中事务,来到了如今国子学名副其实却存在感不高的道衍面前,对道衍他们极为尊敬。
“道衍先生,学子们都上街了,洛阳新都要乱了!”
方孝孺推开门,大声喊道。
一旁的黄观和马君则面露焦急之色。
“慌什么?”
声音并非从房内传来,而是从他们身后响起。
三人一同转身,只见道衍手持一卷竹简,面容温和,就这样从容地站在他们身前。
刹那间,三人一窝蜂地围了上去。
“道衍先生,难道您看不出来吗?
这是捧杀之策!”
方孝孺咬牙说道。
黄观面色阴沉:“幕后之人好狠毒的心肠,让国子学学子一起上街为先上呐喊助威,实则是将先生置于风口浪尖。
功高盖主之事,自古就有。”
马君则一脸忧虑,摇头叹息:“哪怕陛下与先生情谊深厚,先生又和太子殿下关系亲密,可有些事还是不得不防。”
“陆施主本就无心权势,这天下人尽皆知。”
面对三人慌慌张张的模样。
道衍微微一笑,并未有丝毫责怪之意。
这三人还年轻,虽外放历练过一段时间,但仍在陆羽的庇护羽翼之下,平日里接触的不过是寻常百姓间的勾心斗角。
朝堂中那些见不得人的手段,才是最为可怕的。
而能被察觉的,往往都容易应对。
“好了,此事不会出什么岔子。”
道衍拿着竹简。
在他们三人头上轻轻敲了敲,“回去做你们该做的事。”
愣在原地的三人。
过了许久,似乎才明白了道衍话中的深意。
他们相视大笑:“是极是极!!!先生智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哪怕此时先生在地牢,却依旧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
这点阴谋诡计,怎能奈何得了先生?”
方孝孺一脸虔诚,带着朝拜的神情,极为崇拜地说道。
再看另外两人,竟也是同样的神态。
“幕后之人以为用此等计策就能毁了先生,实在是太小瞧先生的雄才大略了。
等先生从镇抚司地牢出来,定会让那幕后之人付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