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娘子说:“这孩子中吗?我看这孩子是个瘸子。”
老头子说:“腿瘸不妨事,这孩子心不瘸。我说中就中。”
陈俊儒不知道这老头子和老娘子在说啥,心说啥中不中的?他问老娘子这里是啥地方,附近哪里有大车店。老娘子说:“你也别找大车店了,你就住我这里吧。这是山里,出山的路可不好走,天亮再回去。”
没等陈俊儒答应,这老娘子就开始给陈俊儒收拾屋子去了。片刻之后,老娘子出来,带着陈俊儒去了房间里。崭新的炕席,崭新的铺盖还有着香气呢。不过这屋子的门、窗户和炕沿都是红色的,怎么看怎么别扭。
陈俊儒当时就想,谁家门窗和炕沿涂成大红色的啊,这有钱人家的老爷奶奶品味真的和我们不一样。
屋子里的大板柜上摆着两个大胆瓶,胆瓶里插着鸡毛掸子。鸡毛掸子的握柄闪闪发光,像是金的。
在两个大胆瓶之间,摆着一面铜镜。老娘子走后,陈俊儒上前用手一拿,才知道这哪里是铜镜啊,分明就是金的啊!陈俊儒站在金镜子前面照自己,怎么照就是照不到自己的脸。心说是不是我喝多了眼花了啊!
照不到自己的脸干脆就不照了,放下镜子回到了炕上倒下就睡。迷迷糊糊还没睡着,老娘子又进来了,竟然脱鞋上了炕,把陈俊儒唤起来。
陈俊儒问老娘子还有啥嘱咐的,老娘子说自己有个孙女叫郭志兰,大脸盘,大胸脯,大屁股,能生儿子。就是一脸麻子,想介绍给陈俊儒问他乐意不。
陈俊儒心说这是求之不得啊,本来自己是个瘸子,能娶上媳妇就不错了,才不管麻子不麻子的,能生孩子就行。他就迫不及待想和姑娘见见面。
老娘子说还不是时候,然后给了陈俊儒一把梳子,说,到时候你就把梳子给姑娘,告诉她是她奶奶给她订的姻缘,她一准能答应。
这梳子一看就是好东西,通体乌黑,正面雕刻着一对鸳鸯,后面是一只嵌了金丝的凤凰。陈俊儒收好之后,问姑娘是不是没在这里,老娘子说姑娘在她爹妈那里,因为一脸麻子,爹妈嫌她丢人,不让见人。三天后五点蒙蒙亮,你就在东刁大胡同等着姑娘,把梳子给姑娘。
陈俊儒说:“大奶,早起五点多冷啊,姑娘那时候能在大胡同?”
“听我的,去等着就是了。保准儿能等到。”
老娘子说完就下炕,陈俊儒看到那双鞋只有四寸长,这老娘子是个小脚,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身的小姐。
老娘子走后,陈俊儒就拿着梳子睡着了。
陈俊儒是被阳光晃醒了的,他睁开眼看看周围,竟然到了家门口。他坐起来挠挠头,心说我这是做了个梦啊。他把大车赶进了院子,然后卸车套,瘫痪在炕的老爹在屋子里骂他一晚上不回来干啥去了,是不是赌钱去了?还是去找哪个不正经的娘们儿了?
陈俊儒说:“我找啥娘们儿,我喝多了在车上睡了一宿。”
“小兔崽子,你还学会喝酒了。”
陈俊儒冷得厉害,进屋之后就往炕头钻,把大衣一脱就钻进了被窝,缓过来之后就穿上大衣去喂牲口去了。回来之后想起来给爹买的烟纸还在大衣口袋里,伸手这么一摸,就呆住了。他把手慢慢拿出来,在手里的是一把乌木梳子。
……
三天后陈俊儒准时在东刁坨大胡同等着姑娘,到了五点钟的时候,姑娘还没来,陈俊儒就多等了半个钟头,但是姑娘还没来。陈俊儒心说扯淡,我这是喝多了酒,从哪里顺来的一把梳子吧。忍不住喃喃:“算了,还是去找二老姑子靠谱。”
话音刚落,就听身后有女人说了句:“大哥,你有纸吗?”
陈俊儒身后就是个茅厕,突然一个女的说话,把陈俊儒吓一跳,但是回过神之后赶忙拿了草纸扔了进去。
里面女人出来的时候捂着肚子,弯着腰,围巾挡着脸,看不到样子,但是她笑嘻嘻说:“去我大姑家,走半路肚子疼,没带纸。怕是昨晚冻梨吃多了坏了肚子。”
这女的捂着肚子往前走,陈俊儒喊了句:“郭志兰!”
果然这女的停下了,转过身问:“你认得我?”
陈俊儒一瘸一拐上去,掏出梳子递过去,然后把那晚的事情说了一遍。这女的拿着梳子看了又看,说是奶奶的梳子。然后解开了围脖,露出了一张麻子脸。
陈俊儒就这么白捡了一个十八岁的大姑娘,也就是我的祖母。
我祖母当即就上了陈俊儒的大骡子车,让陈俊儒拉着她去了大姑家。大姑听了陈俊儒的话啧啧称奇。
陈俊儒这才明白过来,昨晚上是遇上鬼了。我祖母的爷爷奶奶已经死了八年了,坟地在东山的东大寺后身了。
这时候陈俊儒才知道,我祖母是老郭家的大小姐。
祖母是个旺夫的女人,自打陈俊儒成亲之后,生意一天比一天好。
第二年的秋天我祖母生了我爹。不过我爹这人不喜欢做生意,他喜欢听评戏。从小就追着戏班子看戏,日本鬼子住在这里一点不影响他快乐的童年。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祖母在十几年后得了肺痨,她成了一个药罐子,这对陈俊儒是一次巨大的打击。
陈俊儒把家里的金条,金首饰,甚至土地都一点点卖掉了,换成了中药汤子灌进了我祖母的嘴里。但是祖母也只是熬了五年就吐血而亡了。
整理祖母遗物的时候,除了那把梳子,陈俊儒发现了一本《入地眼》。后来我拿这本书当小人书看的。
有一年腊月,下了一场没膝盖的大雪。陈俊儒从外面用大骡子车拉回来一个姑娘,直接就塞到我爹炕上了。这姑娘就是我母亲。
我母亲是被我姥姥从河南一路要饭带到这里的,眼看就要冻死饿死了,陈俊儒看到之后,就把我母亲带回来了。
隔年我母亲就生了我,生我的那年刚好原子弹爆炸,举国欢腾。所以陈俊儒给我起名字叫了个陈原。后来我问为啥没叫陈原子,他说听我祖母说过,一个字的名字高贵。
我爹是看不上我母亲的,他一直嫌弃她没有文化,叫花子出身,一个大字不识,不懂礼数。慢慢的我爹就开始对母亲冷暴力。
我爹在家一天啥也不干,除了赌钱喝酒就是听戏,要么就是找东刁老郭家一个不正经的女人乱搞。按照辈分,那女人还是我爹的堂姨,也就是我祖母的一个堂妹。这事儿搞得风言风语不成体统。
有一次,我爹被陈俊儒从那女人的被窝里抓回来狠狠打了一顿,他一赌气偷了家里私藏的一袋子大洋给了他的相好儿老姨,然后离家出走了。后来我爹给家里来了一封信,说是自己去参军了。再后来死在了老山前线成了烈士,军队派人送回来一个骨灰盒和一个军功章。
我爹的死对陈俊儒是一次毁灭性地打击。
那时候我都十几岁了。
我母亲生下我的时候才十六岁,守寡的时候也就是三十来岁。陈俊儒知道留也留不住。现在我母亲在我家养的又白又胖,水水灵灵小寡妇,惦记的人太多,整天来招来野男人串门子。一来二去搞得门风很不好。
陈俊儒管也管不了,经常和我母亲吵架,陈俊儒一想,干脆就把我母亲送去了唐县市区的表舅爷那里,舅爷给我母亲找了个铁路工人,就这么嫁了。那铁路工人给了陈俊儒一笔彩礼,就再也没联系了。
从我记事起,陈俊儒都会在天不亮的时候背着粪箕子出去。用他的话说就是:庄稼佬,往前奔,不拾柴火就拣粪。他总是会在太阳出来的时候回来,那时候粪箕子已经满了。
在我十五岁的那年春天,陈俊儒背着粪箕子出去了,是被人用停放死人的排子抬回来的。
他从那天开始就疯疯癫癫,过了几天后终于清醒了过来。
他说那天出去之后,有个当兵的飞行员说带他坐飞机去找他儿子。他就跟着这个飞行员上了飞机,这飞机起飞之后一直就那么飞,越飞越高,后来看地面上的房子就像是火柴盒那么大了。
实际上,村里人发现他的时候,他坐在坟地里的死人排子上,在胡言乱语。
陈俊儒最后在这个世上的半年里,一直活得浑浑噩噩,给我讲了很多他的往事,尤其是反反复复讲他和祖母的婚事,讲那天晚上看到的两个老鬼。
陈俊儒最后一个月里不吃东西,脖子里肿了一个疙瘩,喝水都费劲了,在炕上熬了一个月,没拉也没尿,干干净净死在了我家的热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