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九律果然早已到了王府,领着人守在门口,见他们过来,便有门人上前拉住缰绳,扶王爷下马,汤九律亲自走到雀舌马前,向她伸出一只手——
“我自己就可以了。”雀舌一拉缰绳,那马向旁边走开两步,她自己一跃而下,“九律哥哥大概没想到,娇滴滴的楚大小姐竟然也会骑马了!”
汤九律凝视她良久,若有所指地说:“确是没想到。”
“你二人比我老头子还性急,”易海平高声道,“有话不能进去说?”
“知道啦!”雀舌答应一声,把马鞭交给门人,“进去吧。”
当天的菜色自然极尽豪奢,易海平心里高兴,足足喝了半斤酒,汤九律陪着他免不了也多喝了几杯,雀舌仍是淡淡的,有时候夹一口菜,多半时间都只是托着腮,静静地听他们说话。
一时酒劲上来,易海平困倦起来,雀舌便道:“舅舅,回房里睡吧!”
易海平摆摆手,“不困,我不困,我还要陪我外甥女儿说说话……”嘴里说着,却打起呼噜来,一个接一个炸雷似的。
雀舌不免好笑,命人道:“扶王爷回房休息,小心别吵醒他。吩咐厨房准备醒酒汤,王爷醒了就端进去。”
“雀舌,你变了好多。”汤九律自己斟了一杯,一仰头喝了。
雀舌站起来,夺去他手中的酒壶,“九律哥哥也喝得不少,今天还是算了吧!”
汤九律顺势抱住她的腰,把脸埋在她的衣衫里,雀舌站着不动,只听他的声音闷闷地传来:“他已经死了,雀舌,你忘了他,我求你忘了他,好吗?”
雀舌挣脱他的手臂,退后一步,“九律哥哥,你喝醉了。”
“喝醉?”汤九律站起来,他身形不稳,只好按住桌面,“我没有喝醉,我很清醒!我这一辈子从来没有这样清醒过!”他指着雀舌,“你看看你,你看看你都成了什么样子?你想要等他一辈子,是吗?可是他已经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你还年轻,你这样漂亮,难道要为他陪葬吗,你要为一个死人守一辈子活寡吗?”
四周忽然沉寂下来,静得他能听见血液在自己身体里奔流的轰鸣,汤九律望着雀舌眼中滑下的两行眼泪,呆若木鸡,第一次,平生第一次,她在他面前流泪。
太安静了,安静得能听到天空的流云,轻轻飘荡的声音……
“你喝醉了。”雀舌又说了一遍,转身吩咐丫环,“去煮醒酒汤,先生喝醉了。”
次日清晨,雀舌一睁开眼睛就闻到一股细细的幽香,丫环翠屏见她醒了,急忙赶上来侍候。雀舌坐起来,摆手笑道:“我自己来。”利落地披衣下床,洗了脸,用青盐擦了牙,又漱了一漱,坐在镜前慢慢地梳通了头,简单地编出一条辫子,见翠屏站在一旁,傻傻地望着她,不免好笑,“你看什么呢?”
“早就听说表小姐的名字,想不到是这样的。”
“哦?”雀舌一边用布巾绑着辫子一边问她,“有什么不同?”
翠屏毕竟年轻心热,见她问,忙道:“一则没想到表小姐这样漂亮;二则……”她顿了一顿,露出怯怯的表情。
“你尽管说。”雀舌梳洗完毕,便去整理床褥,翠屏赶上来要接手,却被她推开,“你说你的,我听着呢。”
翠屏便道:“二则我听洛阳来的人说,表小姐是个极精致的人,衣裳饰品,屋里的摆设,连丫环的穿戴、举止,都是一步不能错的……今天见了,却全不是那么一回事,我心里倒有些奇怪了。”
“我过去确实是那样。”雀舌微微一笑,“没什么奇怪的,一个人经历的事情多了,总是会变的。”话锋一转,又问,“这是什么香味,这样沁人?”
“桂花。”翠屏抿嘴一笑,“是茶房的人,正做着桂花酿呢!”
她再熟悉不过了,在安荣王府住着的时候,每到八月,她就带着丫环们采了那细细的花瓣,晒干了准备做桂花酿,一篮子花瓣却只能酿出小小的一瓶,吃的时候只要取一滴放在茶里,便香得无以言喻,最是精细的吃食。雀舌心里一动,“翠屏,你知道五味居在哪里吗?”
“小姐想买什么?要不——我叫人各样都买一些,小姐尝一尝?”翠屏忙道。
雀舌摇头,“不,咱们自己去。”
“咱们?”
“对,咱们,你——和我。”雀舌拿起斗笠,见她犹在发怔,不禁失笑,“发什么呆呢?还不快走!”
五味居是京城出名的糕点铺,自制的各式酥点每日直接供给宫里,因此卖的东西也格外的贵,京城谚语“金做糕,银做点,吃了五味能成仙”,说的就是这里。
雀舌站在门口,见是一间极大的店面,三个烫金大字“五味居”,竟是御笔,店面装饰豪华,进出的人却极少,微笑道:“第一次见到这样做生意的。”
“来这里买酥点的,不是王公贵族就是富甲一方。都是打发了人来,订了货,店里打发伙计送进府里,所以往来的人并不多。”
雀舌点头,“进去吧。”翠屏便跟在她后面。
“客官,”伙计殷勤地迎上来,“我给您拿着斗篷。”
“不用,”雀舌摆摆手,在椅上坐下,“我戴着就行。”
隔着面纱,伙计瞧不清她的面目,见她身后的丫环打扮不俗,料想不是寻常人家,便道:“姑娘府上哪里?要些什么只管说,店里给您送过去。”
“我要……”雀舌四下望望,竟没看到摆出来的点心,便问,“你这里都有些什么?”
伙计见她不识门路,立即变了脸色,“姑娘,这里不是人人都能来的,你还是早些回去吧!”
“放肆!”翠屏怒道,“这是抚……”
“翠屏!”雀舌拦住她,向那伙计笑道,“你既开着铺子,客人问东西你便说说看,又能怎样?”
伙计便懒洋洋地说:“桂花糕、栗子酥、夹心饼、蜜味饯……”不清不楚地说了半天,“你要买什么?”
“一口酥。”雀舌淡淡地说,“有吗?”
伙计料不到她一出口便点出店里的招牌货,忙道:“有。”
“有你刚才为什么不说?”翠屏怒道,“狗眼看人低!”
“好了,拿十盒。”雀舌不想与他多作计较,站起来要走。
伙计伸出一只手,“给钱吧!”
翠屏却道:“哪里带着那么多现钱?”见那伙计露出不屑的表情,心下气不过,便提高了嗓音,“包好送到抚远王爷府上,半个时辰就要送到,迟了小心你的狗腿!”
“抚、抚远王爷?”伙计大吃一惊,竟有些结巴。
“你要不信,我写个字给你。”雀舌微微一笑。
“那、那敢情好……”
“这是咱们王府的表小姐,瞎了你的狗眼!”翠屏厉声喝道。
雀舌却不理会,正要离开,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少女行色匆匆地进来,她身上穿着紫色的裙子,衣襟上却用深紫色丝线绣着一只小小的蜜蜂,雀舌心里一动,便停了一停,听那少女向柜上说:“我要一口酥,给我包一盒。”
伙计头也不抬地说:“没了。”
“没了?”少女急道,“今天我特地提前了一个时辰,怎么又没有了?”
伙计抬起头,上下打量她一番,“各王府里早下了单子,你哪,还是省着些力气吧!像你这种零碎生意,五味居十天半月也做不了一桩。”
少女还来不及说话,却见一名头戴白纱斗笠的女子走过来,问那伙计:“我们不是才买了吗?”
“您那是最后十盒,”伙计赔着笑脸,“再说了,即便没有,抚远王爷府上要,咱们就是加班加点也要赶出来,给您送去呀!”
“那好,把我那十盒分一半给她。”
“多谢姑娘,可是我——”少女涨红了脸,“管家给的钱只够买一盒,我只要一盒。”
雀舌抿嘴一笑,“算在我的账上。”转头向那伙计道,“包给她吧。”
伙计包好了酥点递给紫衣少女,少女感激地向雀舌道:“谢谢小姐。”
“不用客气。”雀舌温和地问她,“府上是谁要这点心?”
“我家公子。”少女声音清脆,“公子一直病着,想着五味居的一口酥,管家打发我来买,买了几天总也买不到,再买不着就该被赶出来了。”她说着,委屈地噘起了嘴。
雀舌抚慰地按住她的肩,笑道:“你今儿回去,管家必定夸你会办事。”又问,“府上姓什么,住在哪里?”
“姓单,就在槐花胡同。”少女毕竟年幼,见雀舌送她糕点,便全无防备。
雀舌若有所思地点头,试探地说:“原来是单公子爱吃这一口酥。”
“我家公子不姓单!”少女摇头,“我们小姐才姓单,公子是小姐的客人,住在府里养病的。”
“你家公子……不姓单?”雀舌感到自己的手在微微发抖,急忙背在身后,小心翼翼地问,“那他是不是姓——韩?”
“是呀,你怎么知道?”少女微感奇怪,“你认识我家公子?哎呀!”她忽然发出一声惊叫,“我得回去了,晚了,管事的又该骂人了!”说完转身就跑。
“翠屏!”雀舌如梦初醒,“跟着她,快!”
汤九律下了马便急急地直奔内房去,丫环们本来都坐在院子里闲谈,见他进来一个个吓得闪避不及,翠屏却迎上来,“汤先生,你可回来了!”
“姑娘在哪里?”汤九律急问。
翠屏朝里屋努一努嘴,“一直在等你。”
“她怎么样?”汤九律心下稍安,解下斗篷递给她,“可吃了饭吗?”
翠屏摇头,“午饭端上来,只看了一眼就说没胃口,从早上起坐在那里,谁跟她说话也不理。”
汤九律不再犹豫,掀帘进去,见她坐在窗子下面,托着下巴,只是怔怔地发呆。
汤九律摇头,从柜里拿出一件斗篷,披在她身上,柔声道:“天气冷,你这样坐着,万一着凉了可怎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