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九,永安殿内,一名身穿粗布麻衣的女子,跪坐在蒲团上,正前方是手持净瓶、杨枝,满目慈悲的观音菩萨。
一位满头银发的嬷嬷将点燃的三支香递给女子,女子接过,将香举过头顶,朝着观音象拜了三拜,方才将香插入香炉中,随后继续跪坐在蒲团上,敲着木鱼,诵起了经文。
“今棠。”
外面传来一道低沉中带着几分威严的声音。
“三年了,你还是不愿意出来吗?”
“逝者长已矣,生者如斯夫。你又何须这般折磨自己?你不想想自己,也应当想想衍儿,若他泉下有知,你让他如何安息?”
屋内女子敲着木鱼的动作未见任何停顿,她看着菩萨,眼中无喜无悲。
便是伺候她的嬷嬷,也安安静静跪在后方的蒲团上,完全无视门外的声音。
每年到太子殿下忌日时,他们这位皇上,便会来永安殿来这么一出。
其实,当年太子殿下出事,也怪不了皇上,谁知道只是去剿个匪,就出了差池。
唉。
造化弄人啊。
外面,李正杰也叹了声气,上前:“皇上,时辰不早了,该出发了。”
皇帝深深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声音疲惫:“今棠,朕去相国寺为衍儿祈福超度了,改日朕再来见你。”
脚步声逐渐走远,屋中女子始终没有半点反应,她的心早已经在三年前死掉了,如今活在这个世上的,不过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她活着,其实就是在等,等害死她儿的人一个下场。
可皇帝那番话,还是在她心间荡起了一层涟漪。木鱼声停止,她走到屋外,抬眸看着并不算明媚的天空,喃喃道:“你说,这世上,恶人真的有恶报吗?”
嬷嬷将御寒的披风披在她身上,“会有的,有句话怎么说的?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等时候到了,他们的报应就来了。”
也不知是不是信了她的话,黎今棠总算露出一丝笑容:“你说的对,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其实,黎今棠心里藏了一个秘密,一个只有她自己才知道的秘密。三年前的御花园里,韩肆向他禀告楚衍遇难一事时,她也在。
许是母子连心,当时她心里慌得厉害。她这个人有一个毛病,心烦意乱时,就喜欢找一个无人的角落,躲起来安安静静的待着,所以就屏退了身边的人,独自一人来到御花园。
不成想,却叫她听见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宫里皇子众多,许多皇子为了那把龙椅,明争暗斗并不稀奇,可她怎么也没想到,要杀她皇儿的人竟然是他的亲生父亲。
黎今棠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御花园的,那几天,她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度过的。从御花园回来,到楚衍的葬礼,她都是浑浑噩噩的,犹如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
后来,她病倒了。在床上躺了半个月,才逐渐清醒过来。
而那种失去骨肉至亲剔骨割肉般的痛感,也一发不可收拾。
那一刻,她恨不得不顾一切杀了皇帝,可她不能,也杀不了。
父弑子的真相,她不能带进棺材里,她要让世人知道,他那张伪善的面具下,是如何面目可憎的一张脸。
可她无法隐藏自己的恨意,若继续待在他身边迟早会被他看出端倪。
可她也不知道该把这个消息告诉谁。
那一刻,好像谁也不可信,谁也帮不了她。
她的父兄就更不可能了,她父亲本就是一个七品小官,即便她成了皇后,对他的仕途也没有任何影响,告诉他们真相,只会害了他们。
为了不让这冷血无情的枕边人起疑心,她毅然决然带着身边的陪嫁嬷嬷搬进了永安殿。
这些年吃斋念佛,不过是为了锻炼她的心性,只要能够做到真正的喜怒不形于色,无喜无悲,她才能走出这间她为自己画的牢笼,才能回到他的身边,为衍而报仇。
她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雪花,低声喃喃:“嬷嬷,我们差不多也该出去了。”
嬷嬷并不知道她心中所想,听闻大喜过望,笑得脸上的褶子都深了不少:“娘娘早该如此了,老奴看得出,皇上对您是有情的。”
黎今棠笑而不语,若她知道真相,就不会这般说了。半晌她才道:“回屋吧。”
相国寺就在京城内,这次出行的官员并不多,主要是皇亲国戚。
宫里的娘娘,皇子公主基本都到了。
放眼所有朝代,恐怕也就只有大楚太子楚衍才有这个待遇了。
相国寺主持带着寺中所有的和尚早早就候在门口等着。
接下来,皇帝要沐浴,焚香,正冠、更衣……还要听主持讲经文,云鹊作为郡主不用作陪,她没兴趣听那枯燥又乏味的经文,寻了一个机会,偷偷溜走了。
待走出人群后,不出意外的,她看见了迎面走来的青山晓。
此处哪怕人少,也是眼杂的地方,哪怕对方向她行礼,云鹊也未停下脚步与他攀谈,只是在越过他时,她听到对方说:“明日,丑时。”
云鹊拢了拢身上的鹤氅,继续往前走。
相国寺有一棵许愿树,她曾在这里跟楚衍一起许过愿。
此时此刻,她突然有些好奇,当年他许的愿望是什么。
当年他不让看,如今要离开了,也不知归期是何时,她想,自己总该来看一看的。
许愿树万年长青,哪怕被白雪压弯了枝条,它依旧挺拔着。
云鹊站在树下,抬眸,上面挂满了红色的小木牌,不计其数,根本找不到哪个是楚衍的。
她也未气馁,只抬着头,一个个看过去,若能找到最好,找不到也就罢了。
“你在这干嘛?”
楚怀阳走到她的身边,学着她的一样子,抬头往上看,像是顿悟了般,他挑眉:“你莫不是在偷看别人的愿望吧?”
“是啊。”云鹊一脸认真道:“他们都说许愿树很灵,所以我就想看看这上面都有些什么愿望,然后从中挑几个人,看看他们的愿望有没有完成。”
“若是灵,那我当初许的愿望为什么没实现?”
“若不灵,那相国寺就是在骗人。”
“哈哈哈哈哈,有意思。”楚怀阳也来了兴趣,竟跟着她一起看了起来。
刚看还好,看久了,就有些乏味了,这些人求的不是姻缘,就是平安,没点意思。
见云鹊还在兴头上,楚怀阳也不想扫她的兴,只能陪着她一起看。
可这样看,也太累了,思索片刻后,他道:“我看不如让人把木牌都取下来,我们还能坐下来喝杯热茶,慢慢看,慢慢挑。”
还不用在这里吹冷风,岂不快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