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盈儿的惊叫声吓得浑身一激灵,连忙抬头向房顶上望去。
只见屋脊上站满了大公鸡。昂首挺胸,雄赳赳站立。顶着大红鸡冠子,整齐地站成一排。通体雪白的鸡毛,烁烁闪光,在乌云暗黑的背景下,犹如群星璀璨。
“猛地油!公鸡上房!还站成一排这么齐整。闹鬼了。”
我失口叫道。话音未落,只觉得身后响起一阵衣袍的悉索声,和风吹树叶一般沙沙的脚步声。
握草!我真成了乌鸦嘴了,刚说闹鬼鬼就来了!
我连忙扯喉咙喊“盈儿快跑”。但是因为害怕的缘故,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光张嘴发不出声音来。
那鬼眨眼间来到我身后,将一只鬼手搭在我的肩膀上。鬼手冰凉凉、滑腻腻,仿佛在冰冷的井水里泡过似的。刹那,一股凛冽的寒气顺着鬼手钻进我的身体里。我顿时感到冰凉彻骨,浑身的血液都冻僵了。
“娘唉!我被鬼抓住了!”
我的嗓子突然能发出声音了,慌忙喊道,
“盈儿快跑!”
这时从身后传来王一壶哈哈哈的笑声:“你瞎咋呼什么?是我啊。小刘麻子。哪来的鬼?”
我回头一看,果然是王一壶站在我身后,依旧穿着白绸袍,将手搭在我肩膀上。
“白无常!老天爷!你不能从正面走过来么?故意在后面吓唬我。”我心有余悸地说道,“快把你的鬼爪子拿开。”
王一壶笑着拿开了手。
“你的手怎么这么凉?跟鬼似的。吓死我了。”我问道。
“天太热了。我刚用井水冲了个凉。”王一壶回答。
盈儿见王一壶如同看见救星,连忙问道:“一壶哥,快你们房顶上怎么站着一排大白公鸡?还发白光?好吓人呢。”
“哦?那个呀。不是真公鸡。是我请阎财神帮我扎的纸公鸡。里面放了蜡烛,像灯笼一样,所以会发光。刚扎好。我今天才放上去的。”
经他这样一讲,盈儿瞪大眼睛仔细看了看,这才看出原来是纸扎的灯笼,做成大公鸡的形状。
“你在房顶上放一排公鸡灯笼干啥?”盈儿问道。
“我们棺材铺这一阵子闹乌鸦。不晓得咋回事。每天晚上一大群乌鸦飞到这里过夜。拉一地乌鸦粪。一滩一滩的,早上很难清理干净。所以我才想出这么个主意来。还真灵。今天晚上果然没有乌鸦了。”王一壶解释道。
我听了半信半疑,想起门洞沙池子那一排乱糟糟鸡脚印,问道:
“白无常,你说是公鸡灯笼?骗人吧?纸糊的公鸡能走路么?肯定是公鸡鬼。否则的话,沙子上那些公鸡鬼脚印怎么解释?”
“你说门洞沙池子里那些脚印是吧?就是公鸡脚印啊!你忘了我爹养了一群大公鸡么?江湖上有人找他来比武,他会杀鸡取血抹脸上,假装鬼附体,然后再使鬼魅拳鬼影脚与人过招。也许今晚上笼子没关严。鸡跑出去了。谁知道呢。”
嘿。还真是这么回事。王利发与人比武要在脸上涂鸡血假装鬼附体,所以养了一群大公鸡。
这个我原本知道的。只是刚才害怕慌张,把这事给忘了。我用手在脸上抹一把,掩饰自己的尴尬。还好是在夜里,脸红看不出来。
王一壶纳闷问道:“小刘麻子,你不是说不睡棺材嘛?咋又来了?”
“嘁。棺材花烛夜。你想得倒美。我能让盈儿一个人来睡棺材么?放火防盗防王一壶。我当然得来了。”
“哈哈哈。你来就来呗。说那么多干啥?”王一壶笑道,“只是我刚才去看过,停尸间只有两个空棺材,没你的空位。算你走运。有个死人今天才死的,刚放进棺材。待会儿我去把他拉出来,给你腾出位子睡觉。”
我听了浑身一哆嗦,头皮阵阵发麻。
好你个王一壶!把死人拉出来让我睡进去。安的什么心?你故意想吓死我是吧?
“那什么,不用那么麻烦了。我跟盈儿睡一个棺材就行。”
“去你的。臭麻团。”盈儿立刻抗议道,“人家才不要和你睡一个棺材呢。万一你放屁咋办?想熏死我是吧?”
“好了,小刘麻子。逗你玩呢。”王一壶说道,“你睡我的空棺材。我睡那个死人棺材。行不行?”
这还差不多。王一壶的棺材他天天睡里面。肯定没鬼。
“行吧。”我回答。
盈儿看我答应睡棺材了,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说道:
“好了。咱们别在这儿说个没完了。赶紧进去睡棺材吧。要不然一会儿天亮了,想睡棺材都睡不成了。”
看盈儿跃跃欲试那样子,好像不是去睡棺材,而是去大世界娱乐场玩耍。简直把我弄糊涂了。买疙瘩!睡棺材是闹着玩的吗?女人的心思实在让人捉摸不透。一分钟以前还怕鬼怕的要死。一分钟以后却抢着去睡棺材。到底咋回事?简直搞不懂。
谁让你心动?谁让你心痛?谁又让你抢着要睡棺材中?你心思谁会懂?
盈儿拉了我一把,催促道:“走啦!臭麻团,瞎琢磨什么呢?磨磨唧唧的。别关键时刻掉链子。又吓得肚子疼拉稀。”
“谁肚子疼拉稀啦?走就走。”我壮起胆子来,把眼睛一闭,说道,“盈儿,你得拉着我走。那什么,我一下子什么都看不清楚了。可能是被房顶上的公鸡灯笼晃的。”
“哎呀!臭麻团,你怎么又出幺蛾子?好啦好啦。我拉着你走好啦。”盈儿哭笑不得地说道。
盈儿被我缠得没办法,只得握着我的手,不能松开了。那种美妙的滑腻腻麻酥酥的感觉又从她的手中传来,让我感到很幸福。买疙瘩!如果她能这样拉着我,一直走到天涯海角,别说去睡棺材,就是让我下地狱,我也心甘情愿。
王一壶在前面引路,带我们从旁门进到里院。
里院与前院面积相当,只是房屋建造得特别宽大,所以院子显得小了很多。
左边一个黑盒子似的房屋,四四方方,清水磨砖一漫到顶,墙上一扇窗户都没有,正是王利发给死人化妆的殡仪馆。
右边三间耳房,低矮了很多,跟正常的房屋一样有窗户。这里是他们父子俩生活居住的地方。天天跟死人住在一个院子里,听着都瘆人。所以咸瓜街一带的人说起王利发父子来,都认为他们不是鬼就是魔。
院子正面,巍然耸立着面阔五间的大房。修建得高大宽敞,犹如寺庙的大雄宝殿。这里便是停尸间了。我们要睡的死人棺材就在里面。
王一壶带我们走进停尸间。
中间是个佛堂。供奉一座高大的地藏王菩萨像,像个僧人身披袈裟,戴毗卢帽,一手持锡杖,一手持摩尼宝珠,脚踩莲花。像前摆放香炉、条案。条案下堆满了一卷卷地藏王本愿经,都是我爹亲手抄写的。
虽说我爹给王利发抄写经卷,但是他从没来过这个停尸间。(他跟我一样只到前院为止,里院不敢进来。)
你别看他整天嚷着要跟鬼聊天。其实呢,跟蒲松龄一样,他们想要的鬼必须是个温婉贤淑的女鬼(能给他们铺纸研墨的那种),还要诗词歌赋无所不通,这才有的聊,能获得写作灵感。
可惜这样的鬼哪找去?停尸间虽说是鬼的大本营,但是没有温柔贤淑的女鬼。满屋子全是乱七八糟的什么鬼,比如饿死鬼、吊死鬼、欠债鬼、勾魂鬼、怨气鬼、影子鬼,诸如此类。
想想都让人头皮发麻。谁敢到这里来找鬼呢?除非活得不耐烦了,比如我和盈儿。
所有我一进屋腿肚子都转筋了,浑身上下软得滴里搭拉,一步也迈不动。肚子也立刻疼起来,叽里咕噜乱叫,忍不住要拉稀,还要放屁。
盈儿呢,也许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棺材,瞪大眼睛使劲看。
只见停尸间两侧几乎摆满了棺材。密密麻麻,全是上了黑漆的。看上去再也不像是木头盒子,而是真真正正的死人棺材。让人寒毛直竖,心惊肉跳。
可是盈儿却似乎一点儿也不害怕,仿佛参观一个神秘有趣的地方似的,好奇地指着停尸间左边的一堆棺材,问道:
“一壶哥,那边的棺材周围为什么摆着一圈油灯呢?”
“这些是停棺。死人家里地方小,所以在这里停棺,设灵堂供亲朋好友来吊唁,因此摆一圈长明灯。”王一壶解释道。
“那棺材里的死人死好久了?”盈儿刨根问底道。
(我心里叫道:买疙瘩!你管他们死多久了呢?关我们什么事?)
“死了好多天了。停棺至少要放七天。也有更长的。”王一壶耐心地解释。
“那边的棺材呢?为什么没有摆长明灯?”盈儿指着停尸间右边的棺材问道。
“这边的棺材里的死人是刚死的。在这里排队,等着我爹整容化妆以后,才能去那边停棺。”王一壶回答。
“握草!人死了也得排队?”我失口叫道。
“那当然了。干什么事情不得有个先来后到呢?死了也得守规矩啊。”王一壶笑着说道。
盈儿兴致勃勃地问:“一壶哥,我们睡那边的棺材呢?有灯的?还是没灯的?”
我抢着回答:“当然睡有灯的棺材了。亮堂。那什么,鬼怕火,看见灯就不敢来了。”
王一壶摇摇头:
“不行。那边的棺材不好睡的。是灵堂。不能打扰死人安息。咱们去没灯的那边睡棺材。我都准备好了。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