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比耷拉着脑袋,跟在小玉后面回到拱辰寿衣铺。
李拱辰见他蔫头蔫脑仿佛脱水的大葱模样,就知道去银行没取到钱,空手而归了。刚想骂一句小骗子,要他脱了长衫滚蛋。却被女儿小玉附耳上来,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把罗比愿意留在店里当跑街的事情说了一通。
李拱辰是最爱占小便宜的,听小玉这么一说,不由得动了心。盘算道:
白捡个伙计,干活不要工钱。这等便宜事哪找去?
别忘了罗比从小就机灵,一看李拱辰面露温和,似乎动了心,立刻跪倒在地,磕头叫干爹。
握草!还白捡个儿子!这不等于赚了么?
李拱辰于是摸着小胡子说道:“好吧。既然你这么真心实意的。我就收下你了。只不过,你的名字需要改一改。”
“行!改就改!一切听凭干爹做主。”
罗比痛快利索地回答。毫不拖泥带水。就像那天他发现房子着火了,立刻连滚带爬地钻进地下室躲藏起来一样。
“你这名字,萝卜脱嘛。萝卜不用改,接着叫萝卜,听着脆灵灵的,蛮好。就是那个脱嘛不吉利,得改。你想想,咱们寿衣铺的买卖是做衣服。虽然给死人做的寿衣,那也要‘穿的’,不能‘脱嘛’!叫脱嘛非把生意搞砸了不可。”
“是的。干爹言之有理。”罗比眨巴着碧绿的眼睛,乖觉地回答,“托马本来就是我的姓。我现在是你干儿子,当然要跟着你姓李,叫李罗比。”
哦?原来他不是萝卜,是罗比。管他呢。问题不大。小意思。叫罗比也行。关键是不脱嘛。而是姓李。只要不脱嘛就可以。
李拱辰满心欢喜地收留了李罗比。
拱辰寿衣铺的生活对于罗比来说是全新的。
这里没有喧哗吵闹,一切都是静悄悄的。
小玉每天早晨天蒙蒙亮就起来,院子打扫干净,店铺擦拭一新,烧火做早饭。做好了早饭以后,才轻轻敲门三下,叫他们起床。仿佛仙女一般,轻飘飘地在院子和店铺里飞来飞去,连衣裙舞动都不会发出半点声音。
因为小玉,拱辰寿衣铺的生活简直像田园牧歌一样美好。
罗比好似一根脱水的大葱重新插进土里。浇水施肥。变得挺拔茁壮,郁郁葱葱,从头到脚一片绿色。眼睛更不用说,干脆永久性地变绿了。不过很好看,碧绿碧绿,熠熠闪光,水灵灵的好似沾满露水的葱叶子。
罗比跑街的活计并不繁重,都是些布料寿衣,用独轮车推起来轻的很。更何况他个子高,身体强壮,跑起来像骡子,一点儿不觉得累。
只是有时候路途遥远,一个来回要走个把钟头,路上难免寂寞。若是小玉刚好有空,能跟他一起去就好了。他可以东拉西扯地跟小玉说个没完。小玉一声不吭,只是给他个耳朵听。但是偶尔也会被他逗得笑出一两声来。这就足以让他心满意足了。
每天晚饭以后的时光是最快乐的。
因为小玉要利用睡觉前的时间裁布料、缝制寿衣。而他也不用去跑街干活,可以搬把椅子坐在一旁,看小玉悄无声息地做衣服。
小玉温婉如玉,浑身散发着绿莹莹的光芒。他的眼睛碧绿碧绿,也是绿油油的。
二人越看越对眼。爱如绿色的潮水将他们紧紧包围,无法自拔。
这时候,小玉就会细声细气地对他说:“人家干活呢。你只顾看我做什么?你要是闲着没事,给我朗诵几句诗歌来听好不啦?”
罗比巴不得一声,立刻为小玉深情地朗诵诗歌。
不得不说,贝尔先生这个大骗子坏事做绝,只有一件好事,就是给他找了个一百多岁的皇室退休的家庭教师。
眼神不济的家庭教师虽然整日对着空椅子教他朗诵,但是嗓门来的大,即便他藏在床底下玩耍,也听得一清二楚。日复一日的,他还真记住了不少诗歌。
除了雪莱之外,还有华兹华斯、拜伦、布莱克、柯勒律治、济慈,六大诗人的诗歌他都能张嘴就来朗诵几句。朗诵完洋文诗句,再翻译成中文讲给小玉听:
比如,“当星星射下万道光辉,又在天空上洒遍了点点珠泪”;“你炽烈地发光,照得夜晚的森林灿烂辉煌;”
还有,“她浓密的发丝一卷卷散开,带着山林野地的风。她的衣服还沾着土。她的眼睛很美很美。”
再有,“我看过你哭——一滴明亮的泪,涌上你绿色的眼珠;那时候,我心想,这岂不就是,一朵紫罗兰上垂着露;”
虽然罗比偷偷地把蓝色的眼珠换成绿色的眼珠。但是小玉并不知道拜伦的这首诗歌原文是什么。管他蓝的绿的。只是觉得诗句听起来很美很美。因此她总会情不自禁地看一眼罗比绿色的眼睛,眼神里充满了爱怜。
六大诗人里面,小玉最喜欢的还是雪莱。尤其是那一首:
趁我们还没分手的时光,还我的心来!
不必了,心既已离开我胸口,
你就留着吧,把别的也拿走!
我爱你呵,你是我生命!
凭着你那些松散的发辫;
凭着你小鹿般迷人的眼睛;
胜过了人间的千言万语;
我能够不爱你吗?不能!
我爱你呵,你是我生命!
这首诗歌触动她的心扉。从罗比的口中吟诵出来,感觉好像是专门为她写的一样。每次听罗比朗诵这首诗,她都会面红耳赤,心潮起伏。
天长日久,她就把写诗的雪莱和朗诵诗的罗比搞混了。爱屋及乌,她因为这首诗歌爱上了罗比。
“别人说洋文都像车轱辘话叽里咕噜的。只有你说洋文仿佛拉琴一样悦耳动听。我要跟你学洋文,朗诵洋文诗歌。”小玉有一天动情地对罗比说道。
“弯的佛!我马上教你说洋文。”罗比兴高采烈地如同中了头彩,立刻满口答应。
罗比此后开始教小玉洋文诗歌,用的全是六大诗人的诗句。
万万没想到,小玉如同鹦鹉学舌一般,教一句会一句,教一首会一首。而且,每首诗歌一旦学会了就不会忘,能脱口而出背诵出来。
她真是个绝顶聪明的奇女子,能把洋文诗歌当成弹词开篇,或者西皮二黄的唱段,随口哼唱出来,而且吐字清晰,韵律十足。
罗比大为惊奇。在教小玉朗诵洋文诗歌之前,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天底下还有这等事:一个人不会说洋文,却能背诵洋文诗歌。简直匪夷所思。
然而奇迹就是这样在他绿眼睛的眼皮底下发生了。
到后来,六大诗人的诗歌小玉全学会了。只要她喜欢,拜伦也好,雪莱也罢,随便哪一首,张口就来。驾轻就熟,挥洒自如。如同她用剪刀裁剪布料那样游刃有余。
又像她做菜使用青葱一般信手拈来。炖肉的时候切葱段背诵布莱克;烧鱼的时候切葱丝背诵华兹华斯,煮面的时候撒葱花背诵柯勒律治。天衣无缝,恰到好处。令人叹为观止。
李拱辰看他们两个整日黏糊在一起,嘴里叽里咕噜跑火车念洋文经,虽然听不懂他们念什么,但是能看懂他们俩个彼此恩爱的样子。于是心里暗暗盘算:
自己那天从乱死岗子捡个大木箱子回来,实在赚了。白捡个儿子,管我叫爹;白捡个伙计,不要工钱;白捡个女婿,不要彩礼。嗯呐。正如哲学家李奶奶常说的那样,一捡三得。
过了几年,等他们岁数一到,李拱辰便张罗给二人成了亲。
又过了几年,两口子生了大儿子,取名李高斯。(便是李美云她爹,现在拱辰寿衣铺的老板李高斯。)
又过了几年,两口子又生了二儿子,取名李伯斯。(便是白金娇和白玉娇带回滇南去的真相大白的李伯斯。)
日子过得正安逸。没想到天有不测风云。在李伯斯五岁的时候,李拱辰得了一场大病死了。
小玉和罗比夫妻两个葬了李拱辰,继承了他的拱辰寿衣铺。
虽然店铺是小玉爹传下来的,但是小玉性格好安静,不愿意跟人打交道做买卖,所以让罗比当了寿衣铺的老板,负责店铺经营。
虽然是小小寿衣铺的老板,但是大小也是老板啊!
罗比于是梗直了脖子,挺起了腰杆,仿佛一棵大葱亭亭玉立,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
就这样,灾祸再次降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