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英良一走,方明奎不言不语一个人躺在草棚子里苇子铺上,只觉着浑身一点力气没有。志孝出去了,方明奎不问儿子要去哪儿。今日夜里他就要走了,这一走不知啥时候才能回来,让他走前在村里随意走走,转转也好。
志孝娘不言不语。从吴英良进门到眼下,她一句话不说,一个人坐在苇子草上,手里抓把干草撕着,扯着。她平日就少言少语,从不多说一句闲话,这时她不言语,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但方明奎还是看出了她的不正常。往日她不言不语,看人的眼光里透着的都是温和,善解人意,微微一笑,那笑是安全,是知足。志孝娘一直活的很知足。若干年来,这个家,家里老人、丈夫、儿子都让她觉着称心。女人心软,她觉着自家男人、儿子都是天底下最好的,他们做啥事都对,做啥事都好,所以她从不为他们操心,所以她从不多说话,怕说多了,招他们心烦。眼下她也什么都不说,但她的心乱了,慌了。
方明奎看出来志孝娘眼光发直,怕是心里犯迷糊,他不敢说破,怕儿子走的更不放心。
方志孝回到家,沉默着坐到父亲身边。
“你翠荣嫂子说,你去她家了?”方明奎问儿子。
方志孝点点头。
“你俊明哥都对你说些啥?”
“俊明哥也劝我走……”
“这就对了,你一走,啥麻烦事都没有了,我和你娘还能过份消停日子。”方明奎安慰儿子。
“俊明哥还说,明年开春,让您和我娘去孤岛躲一阵子……”
“……他这么说的?”听儿子说陈俊明想让他去孤岛,方明奎觉着有些意外。
“我觉着俊明哥说的对,躲一阵子,往后日子就好过了。”方志孝没说陈俊明的意思是让远根和杨秀陪他们一起去。
方明奎从没想过要去孤岛躲灾。其实他从来就没想过自己要躲,他只是想着让儿子快点走,走的远远的躲起来,只要儿子平安无事,他从没想过自家还怕什么。若是陈俊明这么说,那他是替自家想过了。去孤岛挺好,那是个养穷人的地方,他和志孝娘若是去了,吃喝是不用犯愁的。搭个窝棚存住身,别的都好说,他只是想不到陈俊明怎么就想出这么个主意,也许是怕他待在庄里,连累庄乡受害,也不能是为这,庄里能烧的都已经烧了,能抢的也都抢走了,刘大麻子再来,除去要他命,也没啥可拿的了。
“爹,其实俊明哥是好意,他说我走后,他要把您接去他家过年,还想着开春天暖了,要帮咱家修屋,您去孤岛他也不放心,俊明哥的意思,眼下咱家人要紧的是先要把命保住。”
方志孝这么说,方明奎松一口气,在心里直怨自家错怪了陈俊明的好意。
“志孝,爹的事你不用担心,家里好人多,都帮爹拿主意呢,咱先说说你的事吧,今日夜里你走,准备去哪里?”就方志孝的去处,方明奎想了若干主意,想的头疼,他想再听听儿子的主意。
“爹,您觉着我去哪儿合适?”
“爹的意思,去天津找你大哥的朋友,你大哥在天津上学时,有个挺好的朋友,亲兄弟一样的关系。”
“您是说田野大哥?”
“对,就是他。他随你大哥来过咱家,我认识,人很好,仁义厚道,心眼子也活,是个有大本事的人。”
“我也是这么想的,去天津找田野大哥。前几天田野大哥托人转给我一封信,让我有事就去天津找他。”
“这我就放心了,你带了媳妇去天津,找到田野,落下脚,这是个依靠。”方明奎有点激动。
“爹,田野大哥和我大哥是朋友,他是个干啥的,您清楚吗……”方志孝有点担心田野的身份。
“他是个干啥的都不要紧,要紧的是你去了要干啥,这回走,把枪留下。”
“枪是大哥留给我,让我防身用……”
“你大哥枪打的好,一条命没了,你二哥枪法好,一条命也没了,枪就是个凶器,放在身边不吉利,伤了外人不好,伤了自家也不好。你把枪留下,明日我把枪扔潮河沟里,大水冲走了这凶器,你就平安了。咱家也就平安了。”这话方明奎说的很坚决,容不得儿子反驳。
见爹态度坚决,方志孝知道只有这么做,才能让老人安心。他去墙角破墙下边把枪拿出来,连同几粒子弹,一起交到父亲手里。
“爹,明日我一走,您放一百个心,往后不论我走到哪里,我都记着,啥都不要紧,保得住自家一条命要紧。”
“还得赶紧给咱方家生个孙子,孙女也行。”儿子的态度,让方明奎很满意。
“记着呢,爹就盼着吧,一定不会让您失望的。我找田野大哥,不管他是干啥的,我只依靠他落下脚,找个活干,挣口饭吃,打打杀杀的事,我是绝不会再去干了,我得留条命回来孝敬爹娘。”眼看着天晚,就要走了,方志孝尽着法子哄爹娘,让他们放心。
“你田野大哥是好人,你投奔他,他不会难为你,他是个明白人,你不想干的,他决不会难为你。以后遇上啥事千万掂量好再做,凡是与人命有关的,无论如何你都不能做,好人,坏人,一人一条命,欠谁家一条命,日后迟早是要还的,咱家人命官司多,你千万别再干这个。”
“为了您和我娘,为咱方家,我会好好活着,天下太平了,我带着媳妇回来,在家守着爹娘,替大哥、二哥尽孝。”方志孝专往爹的心坎里说。
就在方志孝与父亲做着告别时,陈好家正吵的热闹。
陈好晚饭前溜达进里屋儿子媳妇的房里瞅了一眼,立时吓的眼珠子瞪的溜圆。儿子娶媳妇,自家屋里没添置东西,儿媳妇娘家也没带过来陪送嫁妆,新房里略有点喜色的就是远根娘活着时给儿子预备下的两床新被子。怎么忽然之间,一天一夜的工夫,新被子就少了一床?不大一间小屋,屋里没箱没柜,小土炕不大,溜溜光的破凉席子,有东西也没处放,没处藏,一床新被子儿媳妇能弄到哪儿?
其实杨秀出嫁,她爹娘是准备着陪送嫁妆的,节俭过了这些年,老两口就这一个闺女,手里积攒点钱,早晚是给了闺女的。陈家要娶,媒人空手来门上说事,说陈家日子过的紧巴,没有彩礼给媳妇。杨大胡子不知亲家的日子紧巴成啥样,就偷偷去了一趟红柳滩,围着陈家小屋转了几圈。三间小屋,爷仨住着,闺女嫁过来也住这里,他咋也盘算不出到时闺女嫁妆该往哪儿放,箱子、柜子是放闺女住的里间屋,还是放她公公住的外间屋。杨大胡子知道自家闺女脾气急,到时带着嫁妆嫁过来,自家里间屋放不下,公公外间屋放着不甘心,天井院里晒着疼的慌,惹出若干气生。钱留在自家手里,早晚是闺女的。合不着今日去给他陈家装点门面。这么一说,闺女也愿意。
箱子、柜子不陪送,三铺六盖是想着准备的,不想杨秀主意大,对爹娘说:“陈家日子咋过的?儿子娶媳妇,一分钱彩礼没花,为顶小轿费这么多口舌,我不信进他家门去,被子也没有一床,他能让新媳妇溜炕席子睡凉炕?我一针一线也不带,爹娘嫁妆陪送都给我换成钱留着,日后过日子我花着顺手。”
闺女脾气随她爹,父女俩拿准主意,杨秀娘是改变不了的。杨大胡子也放心,你陈家穷不要紧,爷们千万别有脾气。站得正,走的直,闺女日子就能过下去,若是财迷歪了心眼子挑俺闺女不是,俺闺女也不是那受气的包袱皮子。
眼下公公陈好可就真逮着机会要教训儿媳妇了。
“远根,新被子呢,咋少了一床?”
陈远根从昨天夜里到现在,一直担心这事。当时杨秀抱了他家新被子匆匆跑去方家,给方老爷子盖在棺材里,他心里就直打忽悠,他就知道当时夜深,爹在外间屋睡着了,媳妇抱了被子往外走爹没看见,若当时让爹看见,这被子杨秀抱不出去。不管咋样,这事爹早晚知道,知道就是麻烦,他若当时在家,他不让杨秀抱被子出门,不是他财迷小气,实在是受不了爹那脾气。眼下完了,事摊开了,吵就吵,闹就闹,他半点办法也没有,没办法应付他爹,他就不说话。
“说话呀,被子呢,咋就少了一床?”陈好心急,他不明白,儿媳妇没回娘家,她不能把被子偷到娘家去,家里也没来贼,新被子咋就没了?
陈远根看一眼杨秀,转过头看着他爹:“昨天夜里从方家坟地回来,天冷冻得慌,把一床新被子换酒喝了。”
杨秀忍住没笑。陈好沉了片刻,脸就紫了,顺手门后边去抓扁担。见爹要下手,陈远根站起来想跑,杨秀把他堵在屋里。杨秀这一堵,自家就站在了陈好父子俩中间。陈好的扁担想落,陈远根一把抱了杨秀,把杨秀护在自家怀里,陈好忍了忍,扁担没有落下来。
杨秀转过身子看着公公:“爹,被子不是远根拿的,是我。昨日夜里方家爷爷棺材里没铺没盖,我把被子抱过去一床,给方家爷爷盖了。”见公公逼问的急,杨秀心里有点怯,毕竟被子是婆家的,她自作主张,抱出去给了人家,这事是她不对。眼见的远根给她撑不了腰,作不了主,还得连累远根挨打,杨秀只得硬着头皮,小心的对公公说了实话。
“咋的,你把新被子给了方家那死老头子?他没铺没盖,他还没使唤丫头呢,你咋不一头撞死,给方家老爷子做了陪葬丫头?”陈好这话说的重了。
公公说话难听,杨秀心里有气,忍不住想回一句,想想这事是自家错了,进婆家门没过三日呢,就拿了婆家东西送人情,婆家日子穷,公公心疼被子,骂就骂,自家错了就得忍着,于是杨秀低头不语。
“远根,这媳妇你是娶回来给自家,还是帮忙给他方家娶回来的?这不娶个败家娘们儿吗?”陈好不消气。
杨秀还是听着,忍着。
“远根媳妇,今日也不是我这当老人的难为你,咋送出去的东西,咋给我要回来,他方家老爷子一辈子好吃好喝净享福呢,死了,家败了,临死盖了我家新被子舒舒服服,暖暖和和阴间地府里去享福,天下没这道理,他方家愿意,我不愿意,东西你得给我要回来。”陈好耍赖不讲理。
“爹,您是让我去方家坟地掘坟开棺拿咱家被子吗?”杨秀不发火,轻声问公公。
“你去干啥我不管,反正我家被子你得给我弄回来,一床新被子,我家半份家当没了,你仔细看看咱家屋里,还有比被子更值钱的东西吗?冬天送棉被,夏天送蒲扇,这都得是大交情,你和方家啥情份,连自家炕上盖的新被子都送给人家?”陈好说话越发不留情面。
“爹,这事我做错了,下回不敢了……”杨秀低头轻声认错。
“下回?方家有几个老爷子要死?你还有下回,就这一回也不行。被子是你婆婆留下来的,要不回来,这日子就别过了。吃里扒外的东西,多少家业够你败的?”陈好不依不饶。
“被子是我娘留给我的,我从今往后不盖新被子就是了,您饶了秀这一回。”陈远根替杨秀求情。
“咋着,被子是你娘留给你的?那是留给你和柳树娶媳妇用的,可不是留给你一个人的物业。今日你把媳妇娶回来了,就该把被子还回来,留待日后柳树娶媳妇用。你媳妇做主把被子送给别人家,你欠下柳树这笔饥荒,日后打算咋还法?”
“明日远根陪我回趟娘家,拿两床新被子还您,行不?”
“哈,你娘家能拿出来两床新被子?被里子、被面子、棉花套子,你爹娘哪儿弄去,现种棉花,来得及吗?”
“我娘家小门小户人家,金子、银子拿不出,两床新被子能拿出来。”
“娘家有新被子不陪送做嫁妆,铺的、盖的、穿的、戴的,一针一线没带过来。箱子、柜子俺不敢指望,洋火盒子大小的针线篓子都没有,有这么打发闺女的吗?今日在俺家里理直气壮说大话,震的俺家屋顶子掉土,自家娘家怕是穷的上吊连根绳子都找不出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