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大雨过后,积水不干,地里不能干活。方明奎毕竟上了几岁年纪,比不得年轻人,得这空闲,窝棚里倒头就睡。志孝娘迷迷糊糊,见他大白天睡觉,也许是以为他病了,痴痴呆呆,坐在他近前,守着他,看着他,自言自语,说的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
潮水沟边,陈远根和杨秀并排坐着。
“远根,中午有空,咱吃点啥好呢?”杨秀怀孕嘴馋。
“没肉,没鸡,没蛋,咱还能吃啥,要不,我还捞鱼给你吃吧。”
“捞吧,我不吃,你们不也得吃,叔和婶子岁数大,吃不好,哪来力气干活。”陈远根一说吃鱼,杨秀就想吐。来孤岛好几个月了,只在门口种点青菜,赶不了远集,家里柴米油盐倒不缺,想吃点别的太不容易。买不来鸡鸭肉蛋,陈远根抽空就捞鱼给他们吃,吃的杨秀眼下一闻见腥味就想吐。杨秀识趣,她知道自家不吃,别人得吃,所以她从不反对陈远根捞鱼。
陈远根脱下脚上一只鞋,草丛里逮几只蚂蚱,捏死了,塞进鞋里。身边扯一缕蔓子草,拧一根细绳,小细绳拴在鞋后跟的破洞里,系结实了,轻轻放进沟边水里,小细绳的另一头,握在陈远根手里。鞋一放进水里,立时引来鱼群乱转,都是水边小鱼,这种鱼捞回去熬了,他们只喝汤,不吃鱼,要吃大鱼,得陈远根去别处逮。
半袋烟工夫,陈远根猛一扯手里的小细绳,把鞋扯出水面,鞋里两条三寸多长的小鱼相互挤着乱撞,把鱼拿出来,再把鞋扔进水里,不大的工夫,他们身边就攒了十几条小鱼。
“这鱼我真是吃够了,看见鱼我就恶心……”杨秀的目光看着远处,不去看鱼。
“鱼吃够了,你想吃啥……”陈远根扭过头问她。
“想吃饺子,韭菜馅肉饺子……”
“你这时候想吃韭菜馅肉饺子,咱哪儿弄去……”陈远根听了,心里犯难。
“你说水里这些小鱼要是饺子有多好……”杨秀两眼盯着水里的小鱼游过来,游过去,鱼游动时漩起的小水花,好似那波动的水面上时而跃起、时而旋转的,不是小鱼而是开水锅里翻滚着的一个个饺子。而面前这片被芦苇遮遮掩掩,蜿蜒四处的一大片水面,就是一口硕大无比,正在煮着饺子的大锅。
“真馋了,想吃韭菜馅饺子……”杨秀把头靠在陈远根肩上。
“真想吃饺子也不难,过个两三日,我去远处赶集,买肉、买韭菜,回来咱包。”
“为吃顿饺子,误你一天工夫,叔和婶子不笑话我?”
“不笑话,不是你馋,我也想吃。让你这一说,馋的我也快忍不住了。”
“真的,你也想吃?”
“我也想吃,我想,叔和婶子也想吃,他们是不好意思对咱说,你想想,他们能不馋吗?”
“就是,咱累这些日子,是该吃点好饭食了。”
“你耐心等着,收完秋咱回家,我天天让你吃饺子,保证到时候让你吃的看见饺子就反胃。”
“傻瓜,等咱收完秋回去,韭菜就没有了,哪儿弄韭菜馅饺子让我吃的反胃。”
“没有韭菜咱吃白菜馅的,多放肉,也好吃。”
“到时候你爹能让我吃消停吗?”
陈远根不说话了。他可真不敢保证他爹到时候能让杨秀消消停停吃饺子一直吃的反胃。
“秀,这大半年真难为你了,往年在娘家,你爹娘宠你。来我家,一天福没享,净跟着受苦受累不说,天天清汤寡水,吃的你脸都瘦了。”陈远根觉着自家实在对不住媳妇。
“我觉着眼下这日子就挺好,咱俩待在一起,不打架,不吵嘴,你也不欺负我,我可不敢回你们那个家,你爹天天阴着脸,净琢磨找我错处。我也知道自家脾气不好,点火就着,想忍也忍不住。”
“跟了我受穷,受累,还得受委屈,可是怕也得回去,那是老人家,躲不过去。”
“我和爹吵嘴,你不许恼我!”
“你得记着,吵得再狠也不要紧,你不许开口骂他。”
“行,我不骂他,我一张嘴大河流水一样,说也能气死他,不用开口骂他。”杨秀很自信。
“还有,吵归吵,不许动手。”
“我傻呀,动手我打得过他吗。”
这时,不远处有枪声传过来,两人立时吓的站了起来。
陈远根推一把杨秀:“你快回去和叔说一声,先带婶子躲进豆子地里,我去那边看看,啥人打枪。”
陈远根说着,向着枪声响起的地方迎过去。
杨秀跑回窝棚时,方明奎正扶着志孝娘往外走,杨秀陪着两位老人,很快在深深的豆子地里藏好了。
方明奎把志孝娘紧紧搂在自家怀里,他担心是仇家寻着他们找来的。这回是死是活听天由命了,幸亏儿子志孝不在。
零零散散一伙人,提着枪跑过来。他们边跑边开枪边寻摸,骂骂咧咧,像是在追什么人。这些人穿着不一,老少不齐,有高有矮,有胖有瘦。陈远根看这些人就不顺眼,心里猜想,这些人定准不是好人。他想躲已经来不及了,低头看自己,这才发现自家手里还提着刚捞的那十几条小鱼。小鱼用一根细荆条枝子串了,这时提在手里,倒正好成了自家护身符一样。
看见豆子地里有人,这伙人围过来。一个拿短枪的,像是个头目,过来问陈远根:“看见一个教书先生样的人跑过来吗?”
“没看见,忙着逮鱼呢,听见枪响跑过来,就遇着你们了。”
“真没看见人跑过来?”那人再问。
“真没看见。”
一个穿旧军装的人走过来,围着他转一圈,盯了陈远根的脸,看了他半天:“你是这儿种地的?”
看着这些人不像是冲着方家来的,陈远根放心了:“对,我是这儿种地的。”
“家里几口人?”
“四口。”
“都有谁?”
“我叔,我婶,我媳妇。”
“亲爹、亲娘呢?”
陈远根吓一跳,但他立马反应过来:“叔和婶子是亲的,他们老俩没儿子,我跟媳妇随他们过。”
“他们儿子死了吧?”穿旧军装的人笑了,笑的阴险,很吓人。
“是,他们儿子死了。”陈远根再答。
“咋死的?”
“病死的。”
“不是扛枪打仗,被打死了吧?”
“不是,病死的,痨病。病了好几年,家里为给他治病,都卖干净了,病也没治好,还是死了。叔和婶子要寻死,我爹拉着不撒手,这才让我和媳妇陪他们下洼种荒地,想着攒点钱回去还饥荒。”陈远根一篇谎话说的很顺溜,不由这伙人不信。
这伙人有一个小兵模样的,早跑到窝棚里翻看一遍,这时跑回来:“他说的像是真的,窝棚里没有人。”
“人呢?”穿旧军装的人再问。
“我媳妇陪了叔和婶子去渔家铺子看病了。”
“胡说!渔家铺子没有药铺,没有看病的先生,你们找谁家看病?”
“我叔家兄弟死了,婶子信神呢。”陈远根答的滴水不漏。
“就是个种地的,你看不出来,咱追的人忙着逃命呢,哪有工夫逮鱼去,这不瞎耽误工夫吗。”拿短枪的人嫌穿旧军装的罗嗦。
“走,快点吧,有这工夫,那人准跑远了!”拿短枪的人招呼众人追,这伙人又往前追了过去。
陈远根刚刚松口气,穿旧军装的人又返回来:“知道我们抓的啥人吗?”
“不知道,怕是和谁家有仇吧?”
“对,有仇,我们就和**有仇,你若藏了**,立马给我交出来!”
“哥,我就是个种洼地的,哪儿给你弄个**去。”
“你若是敢帮**,杀你全家!”穿旧军装的吓唬陈远根。
“不敢,不敢,这打打杀杀的事,不是老实百姓干的,是吧。”陈远根说。
“听说了吗,前日我们去胡家集,胡家集知道吗?”
“知道,知道胡家集。”
“前日我们去胡家集,把姓姜的那一家子堵在屋里。姜家老大是**,天天带人走门串户领着穷人闹革命,这回我们先革了他家老少五口人的命,全都死在村外庄稼地里,一个活口没留。”
“您别说这些,俺听着吓得慌,俺躲在这大荒洼里种地,啥党也不帮,俺就只想帮俺叔还饥荒。”陈远根的话说的很小心。其实,陈远根此时早恨的心里着火,他下意识地看看身边,忽然就想,若是锄头在手底下,他不定就忍不了这口气,拿锄头抡了他。
旧军装狠狠看一眼陈远根,临走留下句话:“行,我信你一回,若扫听着你有半点不规矩,你一家四口,就不用巴结着还饥荒了。”说完,向着跑远的人们追过去。
陈远根看看远处,一伙人在豆子地里乱踩,长枪拨拉着豆棵子,边找边走,渐渐走远了。
陈远根一手提了鱼,一手也下意识地乱拨拉豆棵子,向着自家窝棚走去。
陈远根回到窝棚门口,向远处看看,那些人不见了。
一会儿工夫,方明奎和杨秀也陪了志孝娘回到窝棚里。
“远根,那都是些啥人?”杨秀着急问。
“看这些人,也有兵,也有匪,有个穿旧军装的,像是个老兵油子,有几个穿老百姓衣裳,也许是土匪,也许是还乡团,反正都不是好人,说是要抓**。”陈远根把自己的猜测说给他们听。
方明奎坐在窝棚里,阴着脸:“这年头,坏人抓好人,就一个理由,抓**。”
“秀,你带婶子窝棚外边凉快,让叔消停歇会儿。”陈远根见方明奎情绪激动,让他歇歇。
“大老远跑到这荒洼里,就想着过几天清静日子,这枪声一响,叔觉着咱这清静日子也不清静了。”
“叔,您别想多了,这伙人就是一伙过路的,不知想去哪儿逃命呢,说是抓**,怕是给自己壮胆吧。”陈远根尽着法安慰老人,怕他多虑,再受惊吓。
“随他们吧,该来的,盼也不来,不该来的,躲也躲不开……”
“叔,吃饭还早,您再睡一觉,我去地里转转,看下午地里能不能干活。”陈远根想让方明奎一个人清静歇会,说着就想往外走。
“趁着雨天,你也该好好歇歇,地里活儿永远也忙不完,野草长的疯快,你前头锄了,后头发芽,这么多地,荒不死苗就行。再说,这年头,多收一些,还不知便宜谁家,没听前几天俊明来说,一伙拿枪的人去了杨家嘴,没抢着值钱的东西,最后,骡子拉车,把家里粮食都拉走了,不光抢了豆子,还搭了骡子和车呢。”方明奎坐着不动,一边抽烟,一边教育陈远根。
“叔说的也是,这年头过日子,不好好过不行,总得吃饭穿衣呢。往好处巴结也没意思,你心劲儿高,架不住世道乱,冻不着,饿不着就算好日子。”陈远根这么说,又想起了他爹,他觉着爹有时是对的。
“那你不歇着,还想着忙活。”
“闲着也是闲着,自家力气,不使白不使,使了,一顿窝头吃下去,力气就又长回来了。我年轻轻的,可不愿惯出懒毛病。”陈远根说着,走出窝棚。
方明奎心里闷,只想让陈远根陪他说说话,见陈远根不了解他的意思,一个人走了,他觉着无趣,倒头又睡,睡不着,就躺在那儿闭眼想心事。
窝棚外边阴凉地里,杨秀正在洗衣服,志孝娘坐在一边看着。
“不在窝棚里待着,又要去哪儿?”见陈远根走出来,杨秀随口问他一句。
“窝棚里待着热,出来随便走走,透透风,凉快。”陈远根随口应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