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陈俊明是不信神的,此时倒把姑奶奶看成老神仙一样,急忙和翠荣扶了姑奶奶来到远根家。
屋里挤了一屋人,有人站着,有人坐着。这些人都想着,待会儿工夫,远根媳妇一口气咽下去,他们得搭把手帮忙把人抬出去埋了,省得远根看着难受。
见这时候陈俊明扶了他家姑奶奶进来,忽然带着一缕阳光似的,人们自觉让出一条路,让姑奶奶走到炕边。
姑奶奶抓了杨秀一只手,也把了她脉,然后再摸摸她头,长叹一口气:“人都这样了,等着也就是个死,我就试试吧,你们谁去买些钱粮纸来,再炒三、五个菜做供品。”
于是,一屋子人开始忙活,有人跑出去买香买纸钱,翠荣和几个庄乡娘们张罗供品。
姑奶奶在陈远根屋里正面桌子上摆下供品,跪下,开始烧纸钱,一边烧,一边嘴里念念有词,说些啥,谁也不清楚,谁也不懂。钱粮纸烧完,姑奶奶磕了几个头,别人扶她站起来,她坐回到炕边,拉了杨秀的手,另一只手摸摸她的头:“闺女,回来吧,别恋着儿子小,在那边有人照顾他,你阳寿未尽呢……”
见她这么说,忽然就触动了方明奎,方明奎心头一热,眼泪就涌了出来:“秀,回来吧,我把水生托付给我家老大照顾着,志仁也是一个人,让水生陪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也算是两辈人吧,让他们相互做个伴……”方明奎说的一屋子人都哭了。
说也奇怪,半袋烟工夫,奇迹发生了,杨秀终于醒了。
杨秀慢慢睁开眼,见一屋子人围着她,觉着有点奇怪:“这是咋了,咋都凑这儿了?”
见她醒过来,一屋人惊声欢呼,翠荣、远根,还有几个不经事的庄乡娘们,全都激动地哭出声来。
杨秀好似跋山涉水走了很远的路才回来,她觉着浑身无力,骨头也软了一样。
见她醒过来,姑奶奶悄悄拉一把陈俊明:“走吧,这儿没咱事了,陪姑奶奶回去歇着去。”
陈俊明赶紧的扶了姑奶奶出门:“姑奶奶,杨秀孩子真有人在那边照顾他?”
“哄她呢……”
屋里陈远根拉了杨秀的手,又哭又笑,他本来盘算着随了杨秀一起走,去找儿子,眼下杨秀醒过来了,他又惊又喜,拉着杨秀的手不肯松开,害怕一放手,杨秀又要走了似的。
翠荣看着杨秀,脸上满是泪水,却笑得像花:“秀,你可吓死人了,知道吗,你都睡了六天六夜了,再不醒过来,肠子该干枯了,干了肠子你就真得死了。”说到这儿,翠荣忽然想起来该让杨秀吃点喝点才好,她转身在屋里寻摸,早有用心的一个庄乡娘们,端了热腾腾一碗小米稀汤过来。
“喝口稀汤吧,先喝口稀汤,把肠子滋润开了,才能慢慢吃点干的。”庄乡娘们过来喂杨秀汤。
杨秀坐起来,倚在被子上,自家端碗喝了小半碗,一眼看见墙角里站着的方明奎,把碗递到庄乡娘们手里,忽然想起大事一样,冲着方明奎喊:“方家叔,您炕近前来,我有话对您说。”
见她这样,一屋子人又惊,以为杨秀疯了,脑子出了毛病,方明奎忙走到炕边,看着杨秀。
“叔,我见着儿子了,我见着我们家水生了,他跟您家我大哥在一起,大哥带着他玩,教他认字,教他打枪……”杨秀很激动,说的跟真的一样。
人们确信,杨秀真是疯了。
方明奎劝着屋里人:“都散了吧,让秀歇歇,睡了这么多日子,醒是醒了,人还糊涂呢。”
人们依依不舍往外走,都想着还愿多听杨秀说几句胡话。
杨秀痴呆呆看着一屋子人离开。
人都走了,屋里清静了,陈远根怕杨秀累着,想扶她躺下歇着。
杨秀推开陈远根,痴呆呆看着方明奎:“叔,我看见你家大哥带着我儿子玩儿呢……您信吗?”
“信!秀,你说这话叔信。当初把水生送到志仁近前,就为着让他们俩做个伴,我儿子也是一个人……”
“叔,大哥现在不是一个人了,有我儿子陪着他呢……”杨秀说着,哭了。
杨秀一哭,方明奎明白,杨秀没疯。
杨秀醒过来,换了个人似的,仍然不哭不闹,只是不爱说话了,天天安静地坐在门口太阳地里,抬头看看天上太阳,低头看看自家脚尖,看看村口街上闲逛的鸡狗鹅鸭,看看街上闲逛的人来人往。更多的时候,她是盯着庄头苇子坑那儿看,看着看着,就好似看见儿子水生从苇子坑里走出来,张着双小手,向她扑过来。常常的,杨秀忽然站起来,迎着儿子走过去,陈远根防着她,每回都及时把她拉回来。
为给杨秀解闷,陈远根带她去陈俊明家玩,翠荣陪她说话,翠荣说,她就听着,有意无意间,点点头,像是让翠荣明白,她在认真听。
杨秀很愿意陈远根陪她去方明奎家玩,去方明奎家,她就话多:“叔,我真见着水生了,你家大哥陪他玩儿呢……”
“秀,你说这话叔信了,叔也常梦见志仁带了水生玩呢……”方明奎也许说的实话,也许是在安慰杨秀。
“我想走过去抱孩子,可我咋也走不到他们近前……”
“秀,这么多日子了,叔不敢说你,怕你伤心受不了。今日叔得劝你几句,你得想开了才行,往后日子还得过,你还有老爹老娘,还有远根不是,水生没了,你伤心成这样,若你有个好歹,你娘家爹娘不得心疼煞,不得随了你去?还有远根,那几天你不吃不喝不醒,他日夜守着,护着,急的眼珠子滴血的样子,你不能光顾自家心疼,也替他们想想才是,你得学叔,我家志仁,英勇威武,有学问,长得也好,领兵打仗的一个人,一串枪子打在身上,他就倒下去了,从此就没了,叔不心疼?疼的心里流血呢。**志义,也有学问,带人除奸剿匪,杀坏人,后来自家连老婆孩子一起让坏人杀了,叔不心疼?大小四口呢,哪一个不是叔的心头肉,若不是咬牙挺着,叔早死八百回了,人不是光为自家活着,是为身前身后的家人、亲人活着。活着撑起一个家不易,你若有心,明知不易,也得忍着心痛撑起这个家才行。叔看重你,才这么对你说,不是叔经意夸你,他们陈家,得靠你撑起来才行。”方明奎说的情真意切,语重心长。
杨秀又哭了,哭得痛彻心肺,这是她醒过来后头一回放声痛哭。陈远根心慌,想劝劝她,被方明奎制止了,方明奎不说不劝,放任杨秀痛哭一场。
杨秀终于止住哭声,人倒是精神了一些。
“叔,我听您的,明日起,我得缓过劲来和远根过日子。”
“明日先让远根陪你去看看娘家俩老人,你脸上晴了天,他们的日子就像看见了太阳。”
第二天,陈远根陪杨秀去了娘家。
方志孝在天津几次要给父母写信,都被田野劝住了。
“家里你只管放心,信捎的及时,你和楚梅在这里的大小事,你父母,她父母都知道,我们不断有人去渤海区。家里老人都好,你家房子又盖了,盖了五间,连你和楚梅回去住的都留好了,村里乡亲帮忙盖的。单独写信邮寄麻烦,红柳滩太偏僻了,专门去你家送封信,容易让人怀疑,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再等一两年,坏人都消灭了,写信也行,回去也行。”田野耐心说服方志孝。
方志孝和楚梅都出身好人家,家教也好,人品也好,离开家乡父母,为的出来躲灾避难,所以他们平日活的无比小心。
方志孝的东家姓郑。郑家有工厂、有铺子。郑家老爷子有三个儿子,方志孝过去的东家郑洪海是老大,老大管几家铺子,方志孝过去干过活的只是其中一家。**郑洪江管工厂,工厂规模大小方志孝不知道,他也从不多问。老三郑洪涛是个军人,在国民党队伍里任职。
郑家老爷子郑绪民,六十多岁,精神挺好,不知咋伤了腿,坐轮椅,并且眼也有毛病,看东西模糊,看人还行,看家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