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梅几乎是彻底绝望了。她腿脚麻木,脑子也麻木了,只是机械的一步一步往前走。走一阵,停一阵,找找寻寻,总也没寻到一个可以让自己舒舒服服等死的地方。
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走了多远,太阳眼看就要落下去了。
又冷、又饿、又累,实在迈不开下一步了。
楚梅终于在一片厚厚的枯草地上停下来,手一松,箱子落在草地上。
就这儿吧,一步也走不了了。
楚梅觉着自己一辈子的路算是走到尽头了,就在这儿停下来,等着那个死亡的时辰。
楚梅看一眼西边就要落下去的太阳。自家也像那落日一样,马上就要坠入黑暗。不同的是,落下去的太阳走过黑夜,明日又会从东方升起,开始重复一天的运转。而自己死过去,是没有回程的一条路。
最后看一眼这天地间的冰冷枯黄吧,看完闭上眼,一切都不存在了,只有那彻骨的冰冷,一点一点,慢慢把自己侵蚀,冻僵、冻死……
楚梅绝望的目光掠过天地间的一片苍凉,忽然间,在她目光所及的远处,飘起一缕炊烟。不是错觉吧,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再看,那炊烟飘飘摇摇,淡化在半空中。
人间烟火!
楚梅大喜,绝望的目光立时透亮。仔细看时,远处一个种地窝棚闪进她的视线。
终于有了一线生机。楚梅提了箱子,跌跌撞撞,向着种地窝棚奔过去。
野草又深又密,缠腰绊腿,撕撕扯扯,跌倒了,她再爬起来。苍天有眼,自家命不该绝,奔到那种地窝棚,自家就得救了。
离窝棚越来越近,看得越来越清楚。一缕炊烟从窝棚的方向升起来,似浮云淡雾,慢慢散开,溶进夕阳晚照的半空中。
楚梅又哭了,又惊又喜,死而复生一样。
腿不麻了,脚也不冷了,跑进那窝棚里,又暖和,又有饭吃。
楚梅满怀喜悦地走着,突然一条潮水沟横挡在她面前。
潮水沟水面不算太宽,但不知水深水浅。水结成冰,冰面像镜子。落日晚霞,淡云飘渺如纱,丝丝缕缕,映在冰面上,斑驳陆离的惨淡昏黄颜色。
楚梅顾不得多想,别无选择,提了箱子踏上冰面,小心翼翼向潮水沟对面走过去。
正月天冷,但毕竟已是初春时节,白天太阳好时,冰面化出一片浅水。楚梅走在冰面上,先是湿了脚上的鞋。再走,就又吓得心惊肉跳。面前冰上有裂缝,裂缝不宽,但能看出冰下水很深。
前走一步,也许冰面就会塌陷,自家一脚跌进冰缝里。
试着退一步,冰块喀哧响,动静虽不大,但足以吓得楚梅心慌腿软。
本指望找一个厚草铺地的地方,让自己死的暖一点,想不到误入这冰窟,这就是命。死就死吧,何必这么翻来覆去被折磨,吓得半死不活。
前走是个死,后退也是个死,那就往前走吧。
楚梅横下心,往前迈出一步。
不想自家腿软,心有余而力不足,这一步迈出去,站不住脚,一下跌坐在冰面上,箱子甩出去,溜冰车一样,顺着冰面滑出去很远,最后卡在冰缝中。
所幸的是楚梅跌坐在冰面上,冰面没有塌陷,只有轻微的冰裂声。
稍微稳一下心神,楚梅不敢站起来。她忽然记起来,小时候曾听大人说,走在冰上,冰裂时,走是走不过去的,但躺下身子慢慢挪,不定就能挪过去。今日身临其境,不用别人指点,她也明白,自家躺在冰上和站在冰上,冰面的承受力是不一样的。
此时,精神高度紧张的楚梅,隐隐约约,像是听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人在喊她,也许是个幻觉吧,也许是死神在召唤她。她觉着此时自己若是松一口气,立时就会死过去。
忽然间,她觉着肚子里的孩子动了一下!
就要松的那口气,被她强忍住,又憋回心里,攒成了一股劲。
杨秀和爹娘在孤岛住了许多日子。
没有远根的日子,天上的太阳像是被拴住了一样,走得特别慢,黑夜更是无尽头。仔细算来,也就几个月的光景,杨秀觉着这几个月比她和远根在这儿待的几年工夫还要长的多。
天寒地冻,地里活不能干。一家三口天天待在窝棚里猫冬。
白天太阳好时,杨秀常去地里走走,冻土僵硬,咯的脚疼。她顺着地垅走下去,一边走,不由自主就想起陈远根在的日子,陈远根没有陪她在这儿过一个冬天。他们夫妻俩每年开春来这儿,窝棚里住下后便一头扎进地里,披星戴月天天忙,忙完秋收,拉了一年的收成就走。头两年的日子,她过得无忧无虑、无怨无悔,总觉着一辈子的日子很长,所有的福气都在明日等她。
后来就不行了。先是儿子水生,接下来,远根也走了。
若是远根在这儿陪她过个冬天多好。两口子守着自家窝棚,没有外人骚扰,没有公公天天絮叨,不用受累干活,吃饭、睡觉、说话,自家心舒展开,笑一个阳光灿烂。若是太阳好,远根陪着她出来走走,像现在一样。此时若有远根陪着,拉着她的手,俩人走在这地垅上,她就是天底下最有福气的人。可惜自家没福,远根不在了。
爹娘见她心绪不好时,也不刻意劝她,随她一个人消化吧。毕竟是大祸大灾,儿子和男人都没了,她能活下来算她心宽,心里痛楚悲苦,得日子久了,才能慢慢放下。
这天傍晚,太阳刚落下去,天还没黑透,一家三口围着饭桌正准备吃饭。忽然门外狗咬的厉害。这里平常很少有人来,偶尔有个过路的,或是近前种地屋子有人来借个针头线脑什么的,也都是大白天,今日天这么晚了,能有谁来?
杨秀条件反射似的,突然心里一阵惊喜,扔下饭碗,狂奔出门。
看见远处那个人时,她心就凉了,不是远根。
不是远根,又是谁会跑来这儿找他们。杨秀再仔细看时,远处那人很落魄的样子,站在那儿朝杨秀招手,像是在向她求救,杨秀抱住自家狗,不让它乱咬。
那人开始向这边走过来,走的很慢,一步一步慢慢挪,眼看跌倒就爬不起来的样子。
走的近了些,杨秀看出来这是个女人,不知是病了,还是饿的,许是逃荒避难的吧。看她跌跌撞撞,走的有气无力,杨秀想过去帮帮她,又怕自家狗咬生人,急忙喊爹帮忙。
“爹,快出来一下,有人来了!”
最初听见狗咬,杨大胡子以为是野狐狸、野獾来了窝棚近前惹的狗叫,听见闺女喊,他急忙出门,出门就看见一个年轻女人歪歪斜斜,慢慢向着他家门口走过来。
“爹,你把狗看好了,别让它咬着人家,我过去迎迎她,看这样子,像是病了。”
杨大胡子看好狗,杨秀向着那人跑过去。近前看时,这个披头散发,蓬头垢面,脸上、身上泥水糊着,也看不出这人是白是黑,是俊是丑。看她腿软身子软的样子,怕是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杨秀不问她话,半扶半背着把她弄到窝棚门口。窝棚门口早有杨秀爹娘迎着,一进窝棚,那人一脚跌坐在饭桌前的板凳上,看着桌子上的饭菜,眼就直了。
杨秀忙舀一碗菜汤,拿一个馍馍递给她。那人接到手里,狼吞虎咽,吃相没有半点斯文。
吃饱了,那人把板凳挪到炕边上,靠着土坑,闭上眼,喘口气。
杨秀娘看着这逃难的人,该是和自家闺女差不多大的岁数,看她这样子,像是累了七天八夜、不吃不喝,连累带饿,才把自家弄出这么不堪的样子,看着让人心疼。
“你这闺女,这是咋了,天寒地冻,你这是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咋还一个人出门呢?”杨大胡子问。
“大爷、大娘,姐姐……我……谢谢你们救了我……”
楚梅终于缓过一口气来。
“秀,我和你爹出去待一会儿,你快去找两件衣裳,给你这姐姐换了,看她身上衣裳,又是泥、又是水,怕是要湿透了吧,这要是冻得病了,可了不得。”杨秀娘说着,推一把杨大胡子,俩人走出窝棚。
楚梅听着这姐姐叫秀,心里一亮,一边忙着换衣服,一边急着问:“姐姐叫秀?”
“我叫杨秀,是在这儿种洼地的。”
楚梅又惊又喜,忍不住哭出来:“杨秀姐姐,我是楚梅,是方志孝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