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明奎那天从坟地回到家就病倒了,发高烧,说胡话。陈远根天天守着他,寸步不离。
姜建强他们想找方明奎了解情况,被邱有利拒绝了。
“方家爷爷受了刺激,那天从坟地回来就病倒了,发烧,说胡话,病的不轻,能不能熬过这一关不好说,您去向有关领导汇报,若老人真这么走了,红柳滩全体贫下中农**人代会,为方家爷爷讨个公道。”
这话一传回县里,县里当官的立时炸了营似的。这还了得,县里一个公职人员,无缘无故刨了烈属家的老坟,老烈属若因此气出个好歹,村民跑进城里闹事,谁担得了这么大的责任。
第二天开始,县委、县府的领导,前前后后,都来红柳滩看望方明奎,陈远根听从方明奎的意见,一一谢绝,大官、小官,一个不见,他要静心养病。
医院来了救护车,来了县里最好的医生,老人摇摇头,不看病,不吃药。
各种礼品收了一大堆,老人摇摇头,都退回去,一样不留。
方明奎病着,不见任何人,不说一句话,他不说话,事就只能暂时搁着。
方明奎给所有人都留了情面,直到人代会圆满结束,老人还活着。
红柳滩村民没有一个人出面闹事,大会胜利闭幕,所有与这次大会有关的人都松了一口气,除吴大卫外。
陈念军全票当选副县长。
“大会闭幕,你不回红柳滩去看看?”这天晚上,方静盯着新当选的副县长陈念军问。
“你想说这回我欠了红柳滩庄乡一个人情?”陈念军问方静。
“欠不欠人情我不敢说,红柳滩毕竟有你亲爹亲娘,你就算咬着牙不认,心里也过不去这个坎,与其这么骗自己,不如借此机会回去认了,往后日子里大家也好相处。”
“当初我爹说,这辈子不认我这个儿子,这节骨眼儿上回去合适吗?”
“回去看方家爷爷也不合适?”
“方家爷爷是真该回去看看,这个,县里另有安排,不光是我,新当选的领导班子要集体去一趟红柳滩,见见村干部和庄乡父老,当初害怕他们来闹,没想到乡亲们通情达理,没人多说一句怪话。”
“当官了就是不一样,连回趟老家都打上官腔了。”方静很不高兴。
“我也不愿这样,身不由己吗。”陈念军有点无奈,也有点应付的意思。
“明日你不回去我回去,回去看看方家爷爷,看看我娘,看看公公婆婆,我是平民百姓,是乡里人家闺女,乡里人家小媳妇,该有的礼节我得有。”
“你是该回去看看你娘,当初日子那么难,你娘一个人带着你和方扬,也没把你俩饿死,也没拿你俩去换头牛,今日长大**了,你就正该孝顺才是。”陈念军话里透着酸楚和怨恨。
“就这心胸,咋当领导,你打算记恨亲爹亲娘一辈子?”
“就因为是亲爹亲娘,这才记恨他们,若是无亲无故,我凭啥记恨人家。”
“陈念军,不是我存心揭你短,你的心胸境界,比不过方家爷爷,比不过村里的亲爹亲娘,当初他们把你送进城里,不是断了父子情分,念民眼下也在城里,在城里这个家里,念民不是亲闺女一样,哪样比咱们做的差?村里的爹娘和城里的爹娘是共过生死的交情,你、我、念民,咱们本该就有一个该来城里,听我娘说,当初城里的爹娘是想要我做闺女的,我娘没舍得,知道为啥吗?”
“因为你是亲娘,你娘当然不舍得把你送给别人家。”
“我娘说,是因为我父亲不在了,她无论如何都要守着我和方扬,你不一样,你有爹,有娘,还有念民。”
“说来说去,不就多了我一个吗。”
“不要强词夺理,明日回去,低头叫声爹娘,这些年的恩怨都过去了,明日若不回去,亲爹亲娘盼白了头发盼不来你回头的日子,哪日爹娘不在了,你后悔一辈子。”
陈念军上床,用被子蒙头,不再说话。
第二天早起,陈念军、方静刚吃完饭,陈俊明、翠荣、陈念民他们来了,陈念民手里提了若干东西。
“念军,你俩今日陪我们回红柳滩看看你方家爷爷,看看你爹你娘。”
陈俊明前不久轻微中风,走路腿脚有点不利索,手里拄了拐杖,说话时,把手里拐杖掂了一下,像是要干点啥。
“走吧,静儿,你姜舅舅他们也去,一会儿凑齐了,一起走。”翠荣紧忙跟一句。
“今日我有个会,实在不能请假,再说,这么多人,车里也坐不下。”陈念军找理由。
“你不用请假,今日回去是公事,县里杨**找我,让我和姜远征陪你回去。”
“你们陪我回去?”
“不是我们陪你,是你陪我们回去,回去看看你方家爷爷和你父亲,表示感谢,也表示道歉,若你方家爷爷松了口,县里其他领导才能上门去慰问,若不,让他们白跑一趟不好看,毕竟是新一届领导班子,做事得慎重。”
“我……”
“工作是县里领导安排的,车是县里派的,领导心意够真诚了,你今日非回去不可。”陈俊明的话容不得陈念军反驳。
正在这时,姜远征进门,看着屋里情形不对,忙打招呼:“走吧,还等谁呢,再晚怕就赶不上午饭了。”
屋里人都不说话,都看着陈念军。
陈念军脸涨得通红,拿了包要走。
“去哪儿?”陈俊明早防了他这一手,及时抬手,用拐杖挡住了他的去路。
“找领导辞职,这个官我不当了!”
陈念军拨开挡他的拐杖,跑出门去。
屋里人都傻了眼,方静气得要哭,翠荣忙过去劝她。
姜远征看着大家:“走吧,他不去咱去,那倔小子头撞南墙不回头,你们还指望他当了领导,脾气就改了。”
陈俊明气的挥着拐杖骂:“混帐东西,我今日发恨,就是用拐杖打,也要把他打回去,今日当了官,脾气大了,力气也大了,我打不过他……今日回去,我咋对远根两口子交代……”
方静抹一把脸上的泪:“爸、妈,您别生他气,他今日真不是冲您,昨天晚上我劝了半天,好话也说,气话也说,不顶用,他那脾气我可有数,平日里你说他、吵他,真急了,骂他几句也行,只是不能劝他回红柳滩。方家奶奶死,他心里有数,那是大场面,他回去混在人堆里,孝心也尽了,别人他也躲开了,就这样,他回来捂了被子躺一天,不吃不喝,我知道,他那不光是为方家奶奶伤心,真让他心里难受的是他看见人群里自家的亲爹亲娘。心里越亲,他就越是躲着不敢见,先别逼他,给他时间,岁数再大些,指不定哪天他就想通了。”
陈念民招呼大家:“走吧,他不回去咱回去,这么一大帮子人回去,方家爷爷高兴,我爹我娘也高兴。”
屋里人出门,回红柳滩。
一伙儿人来到红柳滩,不用事先打招呼,直接闯进方明奎家。
方明奎坐在炕上,陈远根陪他说话,喝茶。方明奎清瘦了许多,也憔悴了些,陈远根也瘦了。
一群人闯进屋里,屋里喝茶的两个人先是一愣,等看清楚这些人时,老人笑了,虽然笑的有气无力的样子,但总算是给来的人一个面子。
任何领导来慰问都是虚的,只有今天来的这些人,才真正让方明奎心里觉着温暖。老人笑着,眼泪却不知不觉流下来。
姜远征一步跨过去,半搂半抱:“叔,我今日来接您,随我进城住些日子吧!”
“远征,我可不能随你去,你家我那大孙子正给我办案子呢,我去你家,算咋回事,公事公办,可不合规矩吧?”
方明奎半真半假的一句话,让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陈俊明站在炕边,看着方明奎和陈远根,面有愧色:“方叔,远根,今日我来,愧对您二位,说吧,是弯腰鞠躬呢,还是跪下磕头谢罪呢?”
一大群人进屋,陈远根人群中寻找儿子陈念军,结果让他失望了,失望中听得陈俊明的话,他才恍然醒过神来,顾不了许多,忙下炕穿鞋,招呼大家。
“念军呢,没一块儿回来?”方明奎替陈远根问一句。
姜远征忙接过话:“本来说好,我们大家一块儿回来,县里突然通知有个紧急会议,他必须参加,念军找领导请假,县里杨**说,过两天让念军陪他一块儿来看您老人家。”
陈远根站在地下,听姜远征这么说,也不知是真是假,心里很失落,见他这样,大家也都替他难过。
“臭小子,当了官,就由不得他自家了。”方明奎老人为安慰陈远根,说一句,然后把身子靠在身后被子上。
陈大庄过来了:“大爷、舅舅,我过来点一下人数,那边我杨秀大娘她们正在准备饭呢。”
屋里的人有的对陈大庄打招呼,有的对他笑笑。
陈大庄悄悄对陈念民使个眼色,陈念民随他走到院里。
“念军今日没一起来?”陈大庄问。
陈念民摇摇头。
“熊玩意儿,比我还不是东西!”陈大庄骂一句走了。
陈念民进屋。
方静悄悄问她:“大庄找你有事?”
陈念民一怔,马上反应过来,大声说:“大庄哥问我,今日中午还准备酒不,还问谁的酒量大。”
姜远征马上接话:“谁酒量大也陪不了他,他两三斤不醉,把个吴大卫能喝的夜里犯了魔怔,跑到坟地里撒野去。”
姜远征一句话,屋里一下静了,大家都紧张的看着方明奎。谁都知道姜远征这句话接的好,因为这件事今日在场的人早晚必须要面对。
“你们今日中午想着要喝几斤?”方明奎老人闭着眼睛问。
“不敢,叔,您老人家今日不说句开恩的话,我们谁也不敢捏酒杯。”姜远征说。
“行了,别一个个在我面前晃,好似我老头子要吃人似的,不就病了几天,少一点精神头吗。方静,你带你婆婆去你娘那边搭把手,帮忙炒菜,今日中午,闺女、媳妇们在你娘那边吃饭,大小爷们儿在我屋里吃,招呼大庄一声,让他多备些好酒,我今日亲眼看着他撒一回野。”
翠荣、陈念民她们随方静出门离开。屋里就剩了方明奎、陈远根、陈俊明和姜远征他们几个人。
“都说说吧,吴大卫这事到底是咋闹出来的,他不能无缘无故,酒喝疯了,夜里跑去苇子湖,挖我家祖坟。”
方明奎见屋里没有了外人,开门见山,把要问的话明着说了出来。
“……其实这事我们也不明白,吴大卫不疯不傻,和您无冤无仇,咋就干出这么一档子事来……”陈俊明实话实说。
方明奎看着姜远征,他觉着姜远征也许知道点啥。
姜远征被老人看的心虚:“叔,这吴大卫若不是脑子有毛病,就是天生心眼子不好使的一个人,他这回来刨您家祖坟,我觉着应该与念军参选副县长有点关系……”
“念军又不是我家孙子,他刨我家祖坟啥意思,坏我家坟地风水,也碍不着念军当官不是?”姜远征的话本就说的糊涂,也就怪不得方明奎听不明白。
“吴大卫这人心眼子小,老是看咱红柳滩人不顺眼,凡是咱红柳滩的人,都是他仇人似的。”陈远根答一句。
“咱红柳滩人忠厚实诚,谁不小心,招惹了这么一条疯狗?”方明奎不解。
“前些年闹运动,他就带头批斗我,从那时候起,念军、方扬、方静她们就和这吴大卫结了怨似的。”陈俊明说。
“按说也不应该,那时候孩子们都小,吴大卫也还是个孩子,咱这挨批斗的都没记他仇,他不该记咱仇吧,再说,听我儿子说起来,这吴大卫除去在咱这事上犯浑,平时为人处事好似也没啥大毛病……”姜远征说。
“说来说去,这不还是笔糊涂账吗。”方明奎很失望。
“叔,咱就当他糊涂人做了一件糊涂事,您先把心放宽了,千万别因为这事憋出点什么毛病来。”姜远征劝老人。
“大会开完了?”方明奎问。
“圆满闭幕。”
“念军当副县长了?”
“全票通过。”
“这就行,没让死人给活人惹了麻烦,这也算我家祖上积德。”方明奎的话,让人听着心里扎根小刺似的。
这时,陈大庄和邱有利,提了酒菜进屋。
“杨秀大娘让我们过来,陪这屋里的爷们儿喝几杯。”
陈大庄边说边和邱有利放下手里提的酒和菜。陈远根过来帮着收拾桌子、盘子,碗、筷。
方明奎歪在被子上看着陈大庄:“大庄,县里选县长的大会开完了,咱村里这小会今日也该开了吧?”
陈大庄满不在乎:“爷爷,我今日过来,就是为这开这会来的,咱这会不开,若干事抹不平。”
方明奎不喜不怒,看着陈大庄:“今日正是说道正事的时候,俊明、远征他们是代表县里领导来的,远根和有利都是村干部,大庄,你今日参加这会,算是个啥身份?”
“我算是个当事人吧,吴大卫在城里关着,等着您老人家开恩呢,我在村里没人关我,但这事确实与我有关,刨了您家祖坟,算我指使吴大卫干的,今日坦白交代,争取个宽大处理吧。”陈大庄坦坦荡荡。
屋里所有人都很吃惊,没想到他们颠三倒四也说不出一点正题的难事,这陈大庄一肩担了过去。
“你不说我也知道,这事肯定与你坏小子有关,说说吧,这事是咋引起的?”方明奎说。
“爷爷,要说这事,我可算计好几年了,今日在场的都是知己亲人,姜大舅开恩,千万别把我今日说的话回去告诉您那个干公安的儿子,他审过我,我没实话实话,可我也没瞎话骗他,只是留了一些话没对他说出来,留着今日说给你们几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