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雪眉的“水电报”顺江而下,传檄千里,省城血案震动川渝。
省城附近同志军揭竿而起,围攻省城大战巡防军。
全川各路同志军闻风响应,有的就地起义攻占州县,把守关隘截阻文报。
有的直奔省垣,围城激战清军,反清起义烽火,燃遍巴山蜀水。
龙雪眉趁乱潜归故里,他对吴先生说:
“同志会由立宪党领导,做不出什么好事,我们必须组织同志军起来斗争,才有出路。”
随即与吴先生同兴义军,职任参谋长,率军三千前出攻打省城。
龙雪眉白衣白马,人称白马将军。
他在城门前拔剑起誓:“不杀赵尔丰,吾决不再入此门!”
又申明军纪:只杀清妖,不许扰民,犯者杀无赦!
义军途中与清军遭遇,龙雪眉骑白马挎短枪,挥长剑冲锋在前,指挥义军与清军激战。
数日后因粮草军械不济,兵缺训练,战况不利,龙雪眉遂分路转进,先夺州县,后围省城。
行军途中,他闻荣县失守,多年积劳,忧愤病发,大吼一声留下绝命诗:
槛边极目望三荣,黑黯愁云四野生;
不识同群还在否,可怜我哭不成声!
龙雪眉写毕,继而吐血不止,溘然长逝。
彭明章闻讯大恸,局势纷繁如棋局,一种从未有的紧迫感统摄着他的心。
龙雪眉英年早逝,令他深感梁倾栋折、骤失倚侍。
但龙雪眉似乎又在他耳边说:
如果可能,那就走在时代的前面;如果不能,那就同时代一起前进。
但决不要落在时代的后面,否则你会感到很孤独。
彭明章决定自己应像高先生一样,不需活太多样子,他要认真做一件事,来解释所有的事。
面对局势骤变,曹友贵没有彭明章那般的纠结。
他在革命党人趁鄂军入川、武昌兵力空虚之际发动起义时,就感到清廷大厦将倾。
他忙顺应时局,将龙安府衙屋顶瓦片挑落几片,城头遍插白旗。
同时释放了沈德吾等乱党,又把衙门的牌子一换,就以示“革命”了。
当然这不是说曹友贵喜欢共和、欢迎革命,他怕别人抢了先,他就成了“革命”对象,会革掉性命的。
后来南京成立了全国临时政府,各省派去了代表,大家发现这些代表带去的旗帜五花八门,最多的居然是白旗。
曹友贵听说,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此是后话。
眼看武昌义旗天下应,湖北军政府成立,革命风潮席卷全国。
赵尔丰心里痛骂摄政王是紫禁城里的病弱之猫,哪里有洋人恭维的样子:
他成长的时代,正处于现代思想火花立足于东方世界之际,他通过自己的眼睛看到了西方世界,其心智和视野并没有因为紫禁城的城墙而受到限制。
迫于形势,赵尔丰不得不释放他一手诱捕的保路同志会首领。
蒲、罗二会长,与布政使、捉法使、巡警道、兵备道和陆军朱协统等人,在寰通银行召开会议。
众人签订了《四川独立条约》,迫使赵尔丰发布《宣示四川自治文》。
大汉四川军政府宜告成立,蒲会长和朱协统为正副都督。
蒲都督踌躇满志,欲发扬共和精神,涤荡专制瑕秽。
川人自治自理前进的步伐,已没有任何人和任何事能阻挡。
彭明章作为幕僚,没有蒲督那么乐观。
他看到隐藏在背后的、难于掌控的危机和动荡的力量。
彭明章劝谏蒲都督:“省城帮会、公口、码头林立,乱象丛生。
街上百姓衣履乱穿,有谓汉族光复,就身着汉代衣冠戏服招摇过市。
有去发辫秃其顶,或挽高髻于头,口言共和,寻衅滋事。
市民白天关门,妇女不敢出门。
赵尔丰虽卸政,但兵权未除,有意利用新军和巡防军的对立,操纵其间。
远在康雅的旧部将傅华峰,拥兵数千遥相呼应。
赵氏种种迹向,不得不防。”
蒲都督说:“明章对此有何良策?”
彭明章说:“弟有治安靖省五策,都督可依计而行:
远遣赵氏,绝后患;抚藏番,弭边患;
散民军,去要挟;协陆防,肃军纪;护外侨,避干涉。”
蒲都督书生骤当重任,眼高手低却自视甚高。
如对着镜子作揖——自己祟拜自己,对彭明章治安五策笑而不纳。
他轻松地说:“明章多虑了,赵尔丰即使是头疯牛,也是钻进死胡同的疯牛,不好回头的。
赵氏如此,余皆何足道哉?”
彭明章再谏:“都督切不可大意,进山不怕伤人虎,只怕人间变色龙。
赵氏虽暂时交出政权同意独立,但得知清廷还未垮台,又心生悔意。
有人散布川人将大举排外流言,使清廷旧属官吏人人自危,敌视我军政府。
流言背后支使人,十有八为赵尔丰。
绿营巡防军仍听命于赵氏,异心未除,时有向同志军挑衅之意。”
蒲都督听了,哈哈一笑不以为然:“我同志军遍布巴山蜀水,尔丰有异心,其奈我何?
且能容人者,方能受大任。
我不能容人,即是不能用人,不能用人,岂能成事?”
彭明章低头不语。
蒲都督又说:“常言道,一分精神,一分事业。
为示新生,震慑宵小。
我决定大**于东校场,展我川人‘骏马扬蹄嫌路短、雄鹰展翅恨天低’声威。”
彭明章说:“同志军及民军缺乏训练,旧军士气亦低落。
所摆阵列大同小异,不过是一个跟着一个跑。
排在一溜的,叫长蛇阵;团在一堆的,叫螺蛳阵;分作八下的,叫八卦阵。
且旧军欠饷日久,军心不稳,他们作了一首打油诗,不知都督听过没有?”
蒲都督说:“啥子打油诗?你说给我听一听。”
彭明章说:“西校场兵旗下家,一心崇俭黜浮华。
马肠零截小猪肉,难等关钱贱卖花。”
蒲都督听了,委彭明章先调查治安隐患,日后再议,然后口打哈欠说累了,摆手让侍从送客。
彭明章出门长叹一声,怏怏不乐而去。
从康熙到道光间,省城驻防的旗兵,每家都会分到房屋三间,地一亩三分。
马兵每月收入,可养五口之家;养育兵即预备兵的月收入,可养活一口,故不从事生产。
鸦片战争以后,旗兵粮饷越来越无保证。
多数人每日两餐稀饭,难得买点马肠和小猪肉“打牙祭”。
新衣仅过节拜客一用,有不少旗人靠典当度日。
有的还暗地充当小商贩或木匠,以维持最低生活。
偏偏人日子易穷,自尊心难穷。
旗兵即便家道中落,人前谁也不愿露穷相。
明明“升升米,把把柴”的日子不好过,阔气还是要装的,穷得提个大壶去买米,偏说是去打酒宵夜。
难免有人这样嘲笑:
人前衣裳亦美哉,携他一个大壶来。
分明装米归家去。偏道街头打酒回。
过数日,蒲都督鲜衣怒马,于东较场戎装登台。
他慷慨激昂致词:“破约保路,革命初成;成败利钝,死生以之;
旧去新来,**共和;自由自主,如人期许。
自由是不被牵,自主是不依靠,不假借思想而思想,不假借主义而主义······”
“当兵吃粮,自由有个屁用!”
“卖命关饷,主义关我鸟事!”
“关饷!关饷!”
蒲都督致词未毕,较场旧军喧哗,高声索饷。
朱副都督宣布:“府库空虚,恩饷暂无法下发。”
旧军士兵愤怒,朝天鸣枪,以泄积愤。
同志军忿然不平,出手推搡。
这如同火上浇油,旧军哗变。
枪声四起,较场大乱,有人抢上台来,捉拿蒲都督等人。
二百卫队拼死护主,蒲都督狼狈逃窜,全城混乱,街上军警四处盲动。
叛兵大肆劫掠,打进藩库,将两座银山八百万两存银,抢劫一空,然后纵火焚烧藩库。
火烧藩库后,叛兵又动手抢劫大清银行、睿川源银行以及各银号、票号和商业场。
各街铺户、大公馆也无一幸免,叛兵每抢一处,先鸣枪威吓,抢掠后纵火烧房,全城火光冲天。
叛兵出乎于前,流民尾随其后,三五成群,四五打浪,撬门逾墙,你进我出。
稍微能吃得起饭的人家,没有一户不被洗劫一空,可恨的是叛兵趁乱放火。
这火更乱人心,市民对当年鼓楼失火延烧大半个省城心有余悸,平时讳言失火,呼为“备水”,因各街口备有数口太平缸,数日一换新水,兼顾防火与卫生。
历界官府也不敢大意,东西南北城门楼各有一匾,每匾两字,字字带三点水,如“涵泽”、“浣溪”、“溥济”等词,四楼四匾,各六点,共二十四点,寓水多镇火患。
现在省城也实行了些新政,设有约千人的消防队,器具梯、锯、水龙、水枪尽换新式。
彭明章受命调查治安隐患,意识到兵乱必有火。
他建议消访队要利用鼓楼瞭望报警,平时要经常演习,又让他们调查公私各水井,凡街有井的人家,用木牌大书“井”字,钉挂在门口,使人人皆知,便于消防取水。
可惜彭明章虽有远虑,然手中无权,说出的话有几人会当真呢?
省城大火,数日不熄,怎一个乱字了得!
公口帮会的无赖之徒,纠合一帮打手,转劫游兵散勇,无处不打,无处不斗。
好好一座自古称天府的省城,顿成一锅沸粥,市民叫苦连天,沿街哭喊,怨声载道。
蒲都督无力回天,黯然下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