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阳翻完《指导手册》不久,克莱尔也回到了避难所。
“我在不远处的马路上放倒了几棵树,堆了些土,姑且算是做了个简单的栅栏门,本来还想做点木刺的,可是手头的工具实在不好用,下次我们一起过去吧,效率高些。”
“没问题克叔,我在这里也呆腻了。”林阳放下手机回应着克莱尔。
“我们吃饭吧,我摘了不少野果,都是能吃的。”克莱尔放下背包,提出来一袋装有某种果实的塑料袋。
“这是?蔓越莓?”林阳看着鲜红饱满的果实,哈喇子马上开始在舌尖上躁动起舞。
“你居然认得,这种果实你家那边没有吧?”
“是啊,所以来这里我一直很想吃。”林阳喜出望外,也是,林阳一家本是来旅游的,要是连当地特产也没吃过就太可怜了。
“这玩意做成果酱更好吃,你等我一会。”克莱尔翻出一些厨具,便蹲到避难所仅剩的两把长椅边上,开始料理。
等待期间,林阳坐在长椅上摆动着双脚,满怀期待,为了不让自己太过着急,少年向大叔不断问到:
“克叔,你怎么会那么多东西啊?这里的酒吧老板都懂那么多吗。”
大叔从自己的长椅底下摸出一口大锅,将蔓越莓悉数倒入其中,然后从外套里掏出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塞的一小瓶白糖,适量撒入,接着放入半瓶多一点的水,均匀搅拌。
“活久了自然就懂得多了,年轻时,我四处游山玩水,周边大大小小的山和水都去过了。调酒倒是当了酒吧老板才学的。”
食材准备好后,克莱尔又在角落里找到一口小锅,在里面放满干柴,放到了地下室入口旁的天井下,再用石头围高一圈,便可当作火盆。
“游山玩水就能学那么多嘛,我看你好像还会使长枪啊?”少年比划着昨晚大叔用矛的姿势,空手一刺,嚓!似乎有一只看不见的僵尸便应声倒地。
“我也有拜师学艺过啊,为此,还闹过离家出走。有空过后,你想学我可以教你。”
生起火,干柴噼啪作响,不似昨晚那般狂暴,它温顺,可控,只晓得散布温暖和安心。
少年没说太多,他将期待一个个埋于心中,可是大叔依然持续释放着惊喜,如同一位没有精巧道具,也能得心应手地表演的魔术师。
不一会,果肉绽开,汤汁咕嘟冒酱,酸甜的果香味塞满了小小的避难所,点缀着这个没有酒精的酒吧。
“等十分钟就可以装罐密封了,你要是饿可以先吃点东西。”大叔说着,感觉有些热,便脱去了外套,撸起衬衫袖子。
少年看到大叔露出的一只胳膊,不自觉惊呼:
“克叔!你的手怎么?”
大叔右手和整个胳膊,青白如铁,毫无血色,苍白之中浮现几分异样的光泽,既是金属,又像塑料,绝非人的血肉。
“哦,我一直忘记给你说了。”大叔一边说,一边撸起自己的裤腿,脱下鞋子,那右腿从脚底板到大腿根,亦是铁白似钢,看上去如磐石一般坚硬,动起来却好似比羽翼更轻盈。
“四处乱闯也是有代价的,有次我和朋友爬山,失足摔断了半边身子,我父母不忍心,便花大钱给我这右手右腿‘修好’了。”
“也就是,义肢?这质地不像一般材料啊,难道是传说中的cbm?(生化插件)”
“这是有机金属,来头好像还蛮大的,但是不是生化插件,那种东西只有军队或者有钱人才有吧?我的没那么厉害,只是个仿生义肢而已。这倒确实增强了不少力气,一般人和我扳手腕没机会的。”
听大叔一说,少年也想起自己只是听室友吹牛,说他家里有cbm,其实他们、包括大叔,都没亲眼见过cbm,但是这不妨碍少年的向往溢于言表。
“这也太帅了,要是我也能搞到,我们就不怕受伤了!”
“啧啧,哪有那么容易,就算搞到了,我们也不会做手术啊。而且这玩意要定期保养的,不然肩膀会发炎。”
“啊?要用什么保养啊?我们现在这条件可能不太方便吧?”
“别急,时间还长,会有机会的。”
聊着聊着,天空垂下星星织成的帘子,两人也如愿以偿地用果酱下饭,等待是值得的,口味更上一层的同时,密封也能让果酱保存更久。
两人吃饭时没有说太多,只是单纯盯着那团不亦乐乎的火光,估计即使沾了酱,这蛋白口粮依旧干燥得难以下咽吧,不过酸甜和清香已经极大地提升了晚餐的滋味和营养。
克莱尔看着少年仍然稍显稚嫩的脸庞,不经意地想着,即使在这大灾变之中,少年的未来依然让人充满期待。
说不定有一天,他真的能搞到仿生义肢或者cbm,待到那时,区区僵尸便不在话下了……
在这时,林阳却打断了克莱尔的思绪,问到:
“克叔,昨晚你为什么会回来救我呢?”
克莱尔略微惊讶,但少年看上去没有明显的情绪波动,非常冷静的问出了这一句。
看着少年认真的侧脸,克莱尔的目光在火焰和果酱之间来回跳跃。
他亦是在此时问着自己:为什么会去帮助一位异国他乡,素不相识的少年呢?
是啊,难道我不是在把林阳当作紧急情况的诱饵,或是晚上不用发光的手电筒吗?
如果不是这样,还能是什么?
克莱尔回想着昨晚,回想着灾变的前夜,回想着更遥远的过往,
年轻时他自诩游历四方,但是那又真的说得上是冒险吗?每次不还是要他有钱的父母来给自己兜底?
就连那个久负盛名的酒吧,也是克莱尔觉得需要报答父母不辞辛劳地为他求医,才接下的遗产。
直到大灾变,克莱尔的人生一帆风顺,既在年轻时追求过自己的爱好,也在中年时有个安稳的归宿和体面的工作,而这一切都是拜父母打造的优渥环境。
父母死后,克莱尔的人生自然只剩下了他自己一个人。他原本只是想把房产卖掉,继续年轻时的游山玩水,继续在更广阔的天地当个无名游侠。
但那一切,是因为他知道,有一个正常的生活在等待自己回归,无聊时可以说走就走,调剂人生。每次游历回来,又可以和别人大夸其谈自己的见闻,炫耀自己的经历,而不是一直在荒野中当个野人。
现在,那正常的生活已经不复存在了,至少,不是无条件存在的。
现在,只剩下自己这条命还在这疯狂的世界中苟延残喘。
如果仅仅是为了自己,他依然会回应向自己求救的那位少年吗?
如果仅仅是为了自己,那位少年又给了自己什么呢?
克莱尔也在寻找着答案,没有着急回答,待到需要添柴,他才终于开口:
“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昨晚还在车库的时候,我刚弯下腰去找车钥匙孔,一抬头找不着你人在哪,我一下子就慌了。”
“还有在宅子里,你想拿回背包,但那里被僵尸提前包围了对吧?其实有危险的话,你直接回来我也不会说什么的,你是想着自己不会开车才把钥匙给我的吗?你就不怕我直接跑掉?”
克莱尔反问到,他知道,这其实和林阳问的是一件事情,于是没等少年回答,他便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或许听上去很老套,但是你让我看到了在黑暗中活下去的勇气。”
林阳仍然默不作声,克莱尔继续说到:
“我确实觉得你的夜视很便利,但并不是说没有夜视就不行,我怎么知道你没在骗我,或者利用夜视在黑暗中甩开我呢?”
“很简单的道理,如果你什么都没做,我怎么知道你信得过呢?但是昨天晚上,就是你在前面打头阵,而我只能跟在你后面,畏畏缩缩的不敢多走一步,发现了什么也要马上找你来看清,这就是事实。”
少年依旧低着头,默默蘸着果酱吃晚餐,也不是因为食物干燥而难以开口。
只是,他确实没想那么多。
如果说克莱尔信任林阳,是因为他看到了林阳在以身犯险,为自己开辟道路,这确实是个不错的理由。
林阳却并没有想过,自己为什么会无条件的信任克莱尔,即使是克莱尔给出的“老套”答案,他也没有想过。
如果少年有想过什么,那只是一句话:我还活着。仅此而已,而活人,应有选择的权力,因为那就是他的生命本身。
所以,也是在此刻,林阳才在嘴角蔓延着一股久违的香甜气息时,感受到了其中潜藏的酸涩。
如果说少年选择的是一条充满挑战的勇气之路,那么克莱尔又是走在一条怎样的道路上?
我让克莱尔看到了勇气?
可是满眼睁开,遍布其中的只有比黑夜更黑的血污,以及死也死不掉的诅咒……
这样的世界,哪里来的勇气。
大叔难道在说,我是个充满勇气的人吗?
昨天晚上,支撑着我逃到这里的究竟是什么?
惧怕死亡的动物本能?无法面对亲人惨死的逃避?还是促使自己远离疼痛和血腥的厌恶?
自己又是为什么决定重返那样的地狱?
是因为有了位不知咋的就信任的陌生人陪伴?还是仅仅想要出一口恶气,为父母报仇雪恨?
难道那些,就可以称之为勇气了吗?
少年依旧不解,他抬头望向克莱尔,眼神中充满了对答案的渴求。
克莱尔于是说出了少年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答案:
是的,仅仅是面对这样的世界。
已是一种勇气。
在你到达避难所之前。
我并没有那样的东西。
我会那么急着去找车,只是想逃而已,一秒也好,一米也行,只要能远离这里。
是你让我鼓起勇气面对黑暗。
我并不胆小,只是不想面对那些东西,不想接受,接下来的人生就是和那些僵尸为伴,还要在这一无所有的末世艰难求生,即使死了也不得安宁,谁他妈要过这样的人生。
听到这里,林阳明白了。
克莱尔昨晚的冷静,并不来自他已经全盘接受了自己的遭遇。
恰恰是克莱尔完全不接受这一切。
他心里想着,只要逃掉就行,虽然自己早就算不上年轻了,只要能离开这片疯狂的土地,一切还可以从头再来……
然而,无论克莱尔如何说服自己,他都没有迈出步子离开避难所。
他做不到。
就算抢到了车又怎么样,他又能去往哪里?
原本与世无争的他,要如何在这刀尖舔血的世界,找到自己死里求生的意义?
失去父母庇护的他,要如何在这混乱无序的世界,找到自己安身立命的居所?
直到,那少年破开黑暗,用行动告诉他:
在这大灾变之中,活着本身,就是意义,就是勇气。
即使那少年刚刚痛失亲人,即使那少年才从地狱之中生还。
少年还是无所畏惧的说出了那句:我们试一试吧。
是的,要去试一试。
今后的路该怎么走,只能去试,即使是用命来试。
不,只有自己的这条命能告诉他们路在何方!
因此,克莱尔不过是将从林阳身上看到的东西,重新说给了他而已。
林阳也终于知道了,自己信任克莱尔的缘由。
因为在林阳信任克莱尔之前,克莱尔已经信任了林阳。
克莱尔之前并没有说错,没有林阳,他晚上根本就出不去避难所,因为少年不仅直接拨开了黑暗的遮蔽,更是在心理上破除了克莱尔对黑暗的迷茫和恐惧。
所以,在踏出避难所之时,克莱尔已经选择相信林阳,林阳没有辜负这份信任,克莱尔当然也不会弃之不顾。
否则克莱尔和这蛮不讲理的大灾变,有何不同?他好不容易从林阳那里找到活下去的意义,难道是放屁吗?
小小火盆中摇曳的舞者渐渐歇息,两人也处在胃部消化食物的疲软状态。因为蘸了酱,两人都吃的比往常多,他们满足地坐在长椅上休息。
林阳摸到了一旁的黑册子,指着它说到:“克叔你也看过这个了是吗?”
克莱尔简单点头回应,林阳继续说到:
“我觉得,我们还可以活出一种意义,就是向老天发问。”
“向神发问?”
“是的,一定要搞清楚,大灾变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你管这叫大灾变吗?还挺合适的。”
这下轮到克莱尔没有想太多了,当然,林阳也不着急马上去探明真相。
只要继续活下去,他们会有机会的。
这就是大灾变用每个活人的血肉铸成的承诺。
%---------------------------------------------------------%
入夜,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看过那本黑册子,脑海里总是不安宁,我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倒不是我害怕做噩梦,昨晚已经做过一次了,而且如今的世道也和噩梦没差了。关键是躁动不安的内心,仿佛在提醒我去思考一个重要的问题,却又好像在警告我不要去多想它。
这问题一直藏在我的脑袋里,自打我从酒店逃出来,它就隐约地在那里,在我脑海的角落里,我却从没有、或者说不敢去直面它:
我的父亲是怎么变成僵尸的?
他变成僵尸时,母亲还活着,如果是遭受袭击,他们大概率双双殒命,而不是一死一活。因为我在酒店走廊看到的僵尸并不多,至少他们的房间附近没有其他僵尸,房门也没有被强行破坏。
那么,我父亲、以及大灾变一开始的死者,他们是哪里来的?那些第一批变成僵尸的人,他们是怎么死的?
若是从墓地爬出、或是将死之人,怎么可能有突然出现那么多的死人。更别提现在很多城市根本没有墓地,墓地里面也没有尸体。停尸房里那么点死人根本不可能引起全球范围的僵尸危机。
而且,一开始的死者数量,在人口越多的地方也就越是多。这是很直白的逻辑,只有达到一定的比例和密度才有可能引发死亡的连锁反应。换算到这个小镇,一开始怎么也得是数以百计的僵尸才能触发雪崩般的暴动。
那么问题来了,这几百号人是怎么死的?难道小镇一个晚上就正好有那么多人因为事故或是自然地老死了?
那怎么可能。先别说我父亲根本没有什么危及生命的突发疾病,要是发生这种程度意外事故,死十个人都是大新闻了。更别提在大城市里,一开始的死者只会更多,那在全世界,到底又有多少人一夜之间突然死去了?
是的,最恐怖的并不是因为大灾变导致死人会变成僵尸,所以后续又死了很多人,而是在大灾变一开始,就有那么多人突然死了!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僵尸那压倒一切的数量,绝不止是‘广播’提及的那点死亡人数。
我一直犯了个错误,一直以为大灾变的僵尸就和电影里一样,能够飞快地感染活人,其实由于僵尸并非病毒变异导致……换句话说,它们的传染性并不强,因此三三两两的僵尸并没有多少杀伤力,甚至成百上千的僵尸也不见得能威胁到有组织的警察和军队。虽然它们很难杀死,但你被咬上一口根本不会变异,绝不是一传十十传百那种情况,这一点事到如今已经人尽皆知了。
那么一开始,在那开始的开始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人平白无故地死去?为什么恰好就是那一晚?
如果有人会无缘无故地死掉,那会不会轮到我,我为什么幸存了?我的父亲又为什么毫无理由地死去了?
我难道不会有一天突然变成僵尸?即使我前一晚还睡得好好的,也没有其他足以致命的因素,但就是时间到了,就去世了?甚至还不是寿终正寝。
就像是死神有天不爽,头上的镰刀就挥了下来,轻飘飘地带走了自己的生命,死后还要变成它的走狗、变成僵尸去为祸人间。
越是想,对死亡的恐惧就越是在脑子里被挖掘出来,看来,这就是我一直不愿意去思考这个问题的原因了,说是出于动物逃避死亡的本能也不为过。
因为说不定想着想着,自己就死了呢,呵呵……
……开什么玩笑,怎么会有那么荒唐的事情?我绝不接受,绝不接受啊!难道我的父母,就是这样一下子不明不白地死了吗?他们做错了什么?我们又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凭什么啊!
我一定要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一定要搞明白为什么会有人死去,一定要知道为什么会有僵尸,那灾变之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一定!一定要找到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