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进野狼谷的新王宫,厚福便逐步放手将政事交给乌苏去处理。虽然乌苏比那仁还小,可做事却比那仁沉着冷静得多。
看乌苏认真跟臣子们学习讨论如何处理政事,厚福总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那种求知若渴,总想把一切都掌控在自己手里的欲望,好像多年前的自己。
乌苏似乎天生就是为做狼王而生的,简单的政事难不倒他,难的他便虚心向老臣或者厚福请教。
最最重要的一点,是他小小年纪就有着超越年龄的稳重沉着。
跟那仁的优柔比起来,乌苏对待除了厚福以外的所有人,似乎都有一种让人难以靠近的疏离,小小年纪就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永远不知道他的心里在想着什么。
左、右谷蠡王亲率大军在西边,助格勒顺利夺下回鹘的王座。
老回鹘可汗病逝后,格勒的几个哥哥各怀心思,最后受不住左、右谷蠡王的压迫,有人带着手下西逃了,有的反抗被杀。
在格勒夺得回鹘王位后,右谷蠡王依着和厚福的约定,带人洗劫了回鹘王宫。
左谷蠡王制止,右谷蠡王搬出厚福,说是太后许诺给他的。
可左谷蠡王并没有收到太后许他洗劫回鹘王宫的命令。
两国交战,攻城略地,自古以来都没有过允许部将将战利品中饱私囊的事。
劝阻不行,左谷蠡王带人卸了右谷蠡王的兵权,将人和所有战利品全部押解回王庭。
厚福许诺右谷蠡王的时候,在场只有三人,厚福、那仁和右谷蠡王自己。
乌苏当然不知道此事,但得知这个消息后,乌苏第一时间并没有否认,而是让人暂时先将右谷蠡王关押了起来,自己找厚福去确认。
那仁过世后,厚福将手中大部分权力都交给了乌苏,自己倒是闲下来,提前过起了养老的生活。
一闲下来,厚福才明白,晏王当初为什么一心只想做个什么都不管的闲散王爷。
他们一出生就能享受的东西,自己要拼尽全力才有机会品尝到。
同样为人,命运却是如此天差地别。
不过好在,她从来不曾放弃过自己追求的东西,如今自己也算得偿所愿了。
“太后,狼王来了!”
阿宝姬轻声唤醒厚福,一睁开眼,厚福就见乌苏坐在自己床边,正在为她打扇。
厚福欣慰地笑着看向乌苏问:“狼王今日不忙,有空来看母后了?”
乌苏在厚福身边,好像又回到孩童时,难得的露出一点孩子般的娇憨。
笑着开口道:“左谷蠡王他们回来了!”
厚福闻言,眸光一闪,心里已经大致猜到乌苏为什么而来,脸上神情却没有任何变化,依旧笑的慈祥。
“他们可是给狼王带回来好消息了?”
“是。”
关于朝政的事,厚福即交给了乌苏,便不想再多过问。
母子二人又话了会儿闲话,乌苏要走时,忍不住问厚福:“母后,此次夺得回鹘,左、右谷蠡王都有功,但是右谷蠡王洗劫回鹘王庭,还说是您允许的,儿臣不知该如何处置。”
厚福敛了笑意,看着乌苏正色道:“自古明君都赏罚分明,有功当赏,有过当罚,你刚坐上这狼王之位,不正好借此机会定立朝纲。”
乌恩有些愣怔,看了厚福半晌,恍然笑道:“儿臣知道了!”
看着乌恩乐颠颠的走了,阿宝姬坐到厚福跟前,用艾草锤为厚福捶腿,心里隐忧地道:“太后就如此放心将北胡交给乌恩?毕竟……”
那仁是阿宝姬一手带大的,那仁的死让阿宝姬久久难以释怀。
厚福用扇子止住阿宝姬继续往下说,淡然地道:“本宫累了,想好好休息休息,乌苏是我看着长大的,我相信他是个好孩子。”
乌苏虽然不是她亲生的,可厚福总能在乌苏的身上看到自己曾经的影子。她从不恶意揣测谁。倘若她相信的人,真的做了伤害她的事,她也一定有办法让他们如岱钦那般。
“是该办一场宫宴了!去告诉狼王,本宫要在宫内大宴群臣,庆我北胡的迁都之喜。”
“是。”
王庭落成,北胡统一,收服回鹘,商贸通达……北胡从没有像如今这般强盛过。
大宴上,有回鹘舞姬助兴,人们尽情畅饮,把酒言欢。可厚福笑着笑着,忽觉心里空落落的。
好似眼前歌舞升平、热闹喧嚣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酒宴过半,厚福有些醉意,带着阿宝姬出门走走。
夜风微凉,刚好散去她身上的酒气,抬头看到满天繁星,厚福想起那年皇城之上的漫天烟火,是那样的璀璨夺目。
“驾!驾!”“嗒!嗒!嗒嗒!”
循声望去,一个三四岁的小女童正在婢女的看护下骑马。
小女童挺直脊背安坐马上,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持着马鞭,从容不迫的驾驭着胯下骏马。
“那个是谁家的孩子?”
阿宝姬向看护女童的婢女招手,婢女见是太后,连带着女童一起过来给厚福行礼。
小女童见到厚福也不怕,规规矩矩地向厚福屈膝行抚胸礼。
厚福弯下腰,笑着问那小童:“马那么高,你不怕吗?”
“马不就是给人骑的吗?所以不怕!”
女童的声音奶声奶气的,说出的话却霸道极了。
阿宝姬问过了婢女,附耳对厚福道:“是左贤王和桑朵的女儿。”
乌恩见厚福带着阿宝姬出来许久未回宴上,便带着阿巴尔沁出来寻,远远就看到厚福正站在廊下,看着广场上宫婢带着一个小童学骑马。
悄然走到近前行礼道:“母后,儿臣见母后出来许久,所以来看看母后可是醉了?”
厚福回神见是乌苏,乌苏让阿巴尔沁将带来的披风交给阿宝姬。
“夜里天凉,母后饮了酒,莫要着了凉。”
厚福欣然接受乌苏送来的斗篷,笑着道:“母后看中一个姑娘,想留她在宫里,让她将来做你的王妃,不知你意下如何?”
乌苏余光扫到广场上正骑马的小童。
今日宫宴,能参加的皆是北胡重臣,能携子女参加的更是贵无可贵的身份。
想到此,乌苏乖顺的向厚福抚胸:“儿臣一切都听母后安排。”
许多年后,乌苏早已完全掌控了北胡,阿宝姬一直担心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
厚福重病在床,每天睡的时候多,醒着的时候少,阿宝姬听到了传言不敢与厚福说起,自己却每天疑神疑鬼。
所有送到厚福宫里的吃食和汤药,她都要先试过后才敢给厚福用。
而乌苏在听到流言后的第一时间,与阿宝姬一样,严密封锁了消息,严查流言的出处,抓了好些人。
他这一系列的行为在阿宝姬看来,就是担心自己非太后亲生的事败露,会对他的王权有影响。
而查流言出处,是在寻根溯源,找寻自己真正的生母。
所以厚福病了多日,除了北胡医官们给开的各种汤药,乌苏一次都没来看过。
阿宝姬心急如焚,却又束手无策,她能做的,就只是守着她的太后,她的公主。
“嗒,嗒,嗒嗒……”
一连串嘈杂的脚步声惊醒了伏在厚福床边的阿宝姬。
阿宝姬很是恼怒,拉好帐帘,走到外室呵斥:“谁在外乱跑!”
话音刚落,乌苏一脸风尘的拉着一个白胡子老头闯进厚福寝殿。
阿宝姬心中大骇:“狼,狼王,您要作何?”
乌苏满脸的疲惫,拉住阿宝姬急切地问:“母后可还安好?我把虞国的大夫找来了!”
原来,乌苏没来的这些时日,他根本不在北胡的王庭。
北胡的医官查不出厚福的病,乌苏便想到求助虞国,并亲自到北疆将大夫接到王庭。
一路快马加鞭,不曾停歇地赶回王庭,差点要了老御医的半条命,终于赶了回来。
阿宝姬看两人风尘仆仆,又听说来人是虞国的御医,赶紧将大夫引进内室。
老御医的气还没喘匀,就被按在厚福榻前,为其诊脉。
许久之后,老御医才从内室出来,遗憾地对乌苏摇了摇头,道:“太后脉虚浮无力,时有时无,脏腑之气衰微至极,气血亏耗,精力殆尽,已是油尽灯枯之象。”
乌苏听完,一把抓住老御医的手,声音几近哀求地道:“您再看看,您一定有办法的!”
老御医被乌苏的样子吓到,一边挣脱,一边解释道:“若是后天虚亏还能滋补,可太后是先天不足,后天失养,所以根基不稳,受外邪所侵后,便诸病丛生。
老臣愿尽毕生之医术,然已回天乏术……”
“胡说!治不好我母后,我要你陪葬!”
都说北胡人粗鲁蛮横,这回老御医算是真的见识过了,被乌苏拉着领子,整个人都被提了起来。
“咳,咳……”
内室传来咳嗽声,乌苏和阿宝姬都是一惊。
乌苏丢下老御医,进到室内,悄声走到厚福床前。
阿宝姬进帐中查看,只听厚福道:“刚刚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我好像听到乌苏的声音,他好久没来看过我了。”
“母后,儿臣在呢!”
听到母后提起自己,乌苏压住烦乱的情绪,悄然应声,走进帐中跪到厚福榻边。
厚福刚刚睡醒,精神还不错,看见乌恩笑道:“你又跑去哪里玩了,这么晚才回来。”
太后又开始说胡话了,阿宝姬忍不住眼里的泪,悄然走出寝帐。
乌苏握着厚福的手,小心地问:“儿臣跑了好久的路,儿臣好累,母后能不能哄儿臣睡一会儿?”
厚福闻言,睁大了眼睛看乌苏,见他的确是一脸疲惫,便努力将身体往床榻里面挪了挪。
一个十七八岁,身材高大的少年尽力将身体蜷缩着,贴着厚福躺下。就像小时候的午后,他睡在母亲榻上一样。
“母后这辈子最大的心愿是什么?”
乌苏忍着泪水,就像从前与母亲闲话家常一样。
厚福的目光空洞地看着帐顶,许久才道:“我希望这世间再没有战争,没有饥民,幼有所养,老有所依,国泰民安,四海升平,天下大同。”
“您自己呢?您自己就没有什么愿望吗?”
“我自己?”
厚福有些茫然,半晌,突然笑道:“我这辈子,除了爱情,所有我想要的都得到了!”
乌苏不是小孩子,明白厚福在说什么,于是问:“是因为和亲吗?”
厚福想了想,摇摇头。
回想起齐初北向她的表白,她那时只以为,那是他身为士族公子对责任的担当,她不相信两人身份地位悬殊会有什么好结果。
直到她离开大虞和亲到了北胡,两国刚刚通商,她便收到了千里之外送来的庐山云雾,她才惊觉自己的胆怯让她错过了什么。
“是因为胆怯。”
“母后后悔吗?”
“不后悔。”厚福回答得干脆。
接着道:“人这一生为了得到,总会失去些什么,自己做的决定永远不要后悔。”
乌苏知道厚福已经行将就木,可身在病榻,还对他谆谆教导,便想起那流言,问道:“母后为何对儿臣这样好?比对哥哥还好。”
乌苏从小就知道自己不是厚福亲生的,他以为所有人都知道,直到那流言传出,他才知道,原来所有人都以为他不知道。
有人想用流言离间他与厚福的关系。
“因为?因为你太像我小时候了,没有父母,也没有家人,没人爱,没人管,也没人疼……”
乌苏咬着衣袖,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老御医说母亲先天不足,后天亏虚,所以明明还很年轻,却油尽灯枯,他猜母亲少时一定吃过许多苦。
和亲公主,听上去像是尊贵的至高无上,实际她们真正的身份如何,邦国之间心知肚明。
她们只是两邦之间利益的牺牲品。
“母后放心,儿臣永远不会与虞国为敌!”
“好,好……”
厚福今日说了好多,她感到有些累,混沌之中,感觉有人紧紧抱着自己,耳边好似传来母亲亲切的呢喃声,仿佛自己又回到小时候。
接着,她的世界便陷入一片安静祥和的无尽荒芜。
太后崩逝,众臣缟素,举国同哀。
乌苏知道大虞重丧,喜厚葬,厚福死后不能回大虞,于是将陵寝选在了阴山。
陵墓北靠阴山,坐北朝南,面向大虞,后人称其阴山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