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厅里的一席话，让尚家担惊受怕的人不知道该不该继续怕，让来看笑话的人不知道该不该继续笑。
大家都只在乎婚约双方身份上前途上的巨大落差，只看到一女一男是天鹅和癞蛤蟆，却从来没人考虑过什么恋爱自由，什么包办婚姻的封建属性。
素未谋面的一男一女，究竟应不应该在长辈一个约定的效力下厮守一生？而少女这次退婚，究竟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摆出咄咄逼人的态度羞辱尚族长父子，还是在正义地传播新时代的婚恋自由？
“呵，什么爱情什么朋友，在这种场合还说这些天真的话，又不是小孩子，我看终究也只是找一个好听的借口把那废物甩开罢了。”辈分最高的尚老不屑，撵着胡须，小声地向侍立在旁的亲近说道。
“可是六爷爷，她确实是小孩子。”亲近也小声地回复。
此时，尚族长腰突然挺不直了，而是向着靠背一躺，整个身子向后倾斜，目光放空。他想到了儿时那个总在尚家药园子外边候着的小女孩，想起了偷摸从墙壁破口处往外钻时身下泥草沾着晨露的清香，还想起了她看见沾着泥草与晨露的自己时，那被朝阳映成金黄色的可爱笑靥。
与之后，他挽着至今都感情不温不火的尚惑他娘，如失了魂魄的人傀一般去到那女孩的新婚典礼上献贺词。
他一点也不讨厌尚惑的妈妈，门当户对，修为不错，温文尔雅，是完美的大家闺秀，还是父辈早在自己出生前就已然指腹为婚的命定对象，尚家与她家的合作关系在这次联姻后更加稳固，彼此都收获了巨大好处。
而那个一生都不准踏过尚家门槛的女孩，他又凭什么去喜欢？两家有世仇，她又早被与另一个仇家公子指腹为婚，她被嫁走后那两家联起手来给尚家造成了不知多少麻烦。就是去祝酒的那天，尚老还反复交代他一定要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是的，他本来该是去捣乱的，可是穿过那妆成大红的门扉后，他再怎么强迫自己，也不能把那笑脸从记忆里剔掉。尚老教的阴损招数，他本来承诺会用上的，一招也没发挥出来，却是忍着眼泪心如刀绞地即兴念完了长到给人造成困扰的祝贺，让两边仇家以为他是在通过浪费时间的方法找茬。
最后也只是在仇家不善的目光包围下喝得烂醉如泥，那是他一辈子喝最多的一晚，当时与他结合不久的尚惑妈妈也是在后来才知道，就算以灵力化解酒劲，自己的丈夫也根本喝不了多少灵酒。
那时尚惑妈妈当然发现了自己的丈夫有多么异常，但她并未吃醋，实际上她根本没心思去多想别人的事情，因为那场婚礼上她亲眼看着与自己私定终生的人和自己一样败给了指腹为婚的承诺，被她辜负了的男人终究与她另一个仇家的女孩完婚。
她多希望自己可以再一次把脑袋埋到台上新郎的脖子旁边，把自己最不大家闺秀的一面全印在那个肩膀上。
四人在残酷的现实中，一对在席上坐着，一对在台上站着。两个少妇抱着两个青年的胳膊，像是溺水之人试图把谁一起拽进河底。两个丈夫盯着两个妻子，幻想自己拥有传说中的法眼，光靠这灼热的眼神就能够把伤人的婚约连同她们身上的玉镯金链银钗子一起扯碎。
尚族长终于逃出了记忆中的那场婚礼，回到了尚家偌大的会客厅。不过这个会客厅并没有坐满了人，而是只有两对代表家族的夫妻坐着，亲家的妻子肚子微胀，而尚惑他娘的肚子相较之下更大些。
“岑兄，我们交情甚好，想必将来两家要一起走的路还长得很。不如这样，若我们这对孩子都是男子就结为兄弟，若是一男一女就约定成亲，可好？”尚族长背微驼，向着他其实不太瞧得起的岑兄建议道。
岑兄是什么人其实无所谓，重要的是如果这次联姻成功，把邻县的大家族拉拢到他们两家的阵线来，将会为与那两个仇家的对决添上极大的助力。
已经很老练的尚族长不复当年新上任时代表家族的狼狈模样，他成功以大大的宗族利益化掉小小的个人得失，已经是一位优秀到无可挑剔的家族代表人。
在岑兄豪迈的答应声后，两家人其乐融融地笑了起来。笑声中他们把那些不愉快的事情进一步淡忘，握着岑兄手的尚族长，记忆里金色的笑靥更模糊了些；孕育着尚惑的女人，抚摸着肚子，再也想不起那肩膀上的清香。
尚族长终于回过神来了，回到这个虽然严肃却止不住嘈杂的会客厅里，回到这个他本以为是决定宗族颜面的又一个表演舞台，一个座无虚席，甚至可以说是人满为患的处刑现场。
他终于反应过来了，之前的判断全都不对，这里其实是一个公堂，在下的那个十八岁少女是判官，坐在主位的他是被审讯的罪犯。
他罪证确凿，判官只是一席话语，便让他想立刻把一切都供认出来。
“对不起......”一个被毁过的男人，为自己差点把另一对年轻人以同样的方式毁掉而道歉，声音颤抖，“真的......对不起......”
他低下头，把自己迅速泛起红色的双眼藏起来。从小到大，有人说他最厉害的本事是仅仅不到百年就修成金丹，有人说他最厉害的本事是经营偌大的尚家，但在他自己看来，他最厉害的本事是把眼泪藏起来。
不管是去到药园子被早早守着的父亲抓到的那天，还是被逼到官府与另一个宁死不屈的陌生少女一起被两家人打昏再被他们抓起手臂往登记文件上双双按下手印的那天，就连婚礼那天，他都好好地把眼泪藏了起来，不让任何人发现。
现在也是这样。他藏起眼泪从来不是为了尚家最看重的面子，他这么做只是因为不想让见者伤心。不想让为他好的父母伤心，不想让和自己遭受同样不幸的少女伤心，最是不想让那个永远留在记忆的药园子外边的女孩伤心。现在，他不想让比自己更命苦的儿子伤心。
尚惑感到奇怪，不清楚向来严肃干练的父亲，为何此刻变得有些......扭扭捏捏。
岑雪霏也感到奇怪，虽然搞不懂尚叔叔怎么突然哭了，但是她说的话大概是奏效了？
站屋顶上紧张关注下边的徐维仪更觉得奇怪，怎么感觉刚才有一会儿气氛变得特别诡异，就好像一部网文从男频修仙突然切换到了别的分类？但无所谓，他现在不喘不咳了，已是他该下场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