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睁眼的那一刻,沈初心忘了。
她忘了自己是谁,忘了自己的过去。
她只知道,她,叫于宛白。
她就这么抱着已经发黄的小兔子玩偶,坐在地上,呆呆的看着门缝外并不完全的场景。
房间里没有开灯,窗帘也早已被紧紧的拉上,只有暖黄色的灯光透过房门那几厘米的缝隙照了进来,看着,是那么的柔和。
——如果不算上那令耳膜震颤的声音的话。
门外争执与谩骂的声音犹如怪兽的咆哮,每一下,都让于宛白小小的身躯跟着颤抖一下。
可他什么也改变不了,他只能安安静静的缩在床角,流着泪,努力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怀里的那只小兔子是他唯一的依靠。
依稀记得,那是一年前,爸爸妈妈带他去游乐园时买的。那个时候,真的好开心。
他们买气球,坐旋转木马,乘摩天轮……
他们还吃了很多好吃的,还玩了飞碟,小兔子就是那个时候赢回来的,那时候,真的好开心好开心……
可是为什么,记忆中那些温和的面容渐渐模糊不堪,与现在因暴怒而扭曲的脸庞合在了一起。
爸爸妈妈是被怪兽吃了吗?
于宛白心里想到。
如果不是的话,那我的爸爸妈妈去了哪里?
“轰隆——”
大物件在门外重重倒下,打断了于宛白的思绪,也使得整个房间都震了三震。
巨大的嗡鸣声自脑中蔓延开来,心脉也颤了一颤,有种怪怪的说不上来的,却又难受得无法忽视的感觉。
周围好安静,安静得让人想吐。
他想逃。
可他又能逃到哪去呢?
不过成年人小臂大的兔子玩偶都能占据他满怀。更别说,要踮起脚尖才能够到的门把手。
连开门都不易,他又能往哪走?
几瞬的沉寂后,噼里啪啦的响声,如同排山倒海般席卷而来。
各式各样的瓷器碎片在空中纷飞,也毫不意外的飞进了虚掩着的门。
差一点,就划伤了男孩稚嫩的小手。
他害怕了。
这一刻,记忆中温和的模样荡然无存,只留下那两张凶神恶煞的面庞深深的印刻在了脑海里。
“不要踩到光里。”
他向着身后的黑暗退去。
哪怕,割破了脚底。
“光里,有怪物。”
……
他不知道他是怎么度过那个夜晚的,不知道是怎么长大的。好似一切在迷迷糊糊中,就做完了所有的事情,不给他一点喘息的余地。
只有那只小兔子,在等着他慢慢前进。
直到——
母亲跑了。
在一片的混沌和剧痛中他只留下了这一个答案。
那是父亲第一次打他。
“好疼啊……”
在模糊的视野里,他只剩下了这一个想法。
他也想过反抗,也想过逃离。
但十几岁的孩子在一个中年男子的手底下又能逃到哪儿去呢?
……
第二次。
他学聪明了。
于宛白向着学校的方向跑去。
他逃得很快,快到父亲没来得及追上。
他也很幸运,在半路上就碰到了老师,被带到了老师家里。
老师很温柔,安抚了他很久,还给了他一杯温温的,很甜很好喝的奶茶。
直到天黑,老师才打电话把父亲叫了过来。
这一次,父亲没有拿着酒瓶,没有拿着竹鞭,连落下的巴掌也比平常轻了许多。
于宛白明白,他成功了。
之后,每次父亲要打他,他都飞快的跑到了老师家,再由父亲一次次的上门领人。
老师也没有拒绝,只是看向他的目光从温柔变成了疲惫,有时还带着一丝丝的厌烦。
这样的眼神让他如坠冰窟。
他知道,他又没有地方去了。
这一次,父亲打得很重,重到他觉得他撑不到明天。
可他想的却是。
忍忍就过去了……就过去了……
在这之后,于宛白开始变得沉默寡言了起来。
不主动和人交流,也不主动参与什么活动,只是安安静静的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抚摸着自己心爱的兔子玩偶,仿佛是个透明人,与周围的嬉笑打闹格格不入。
他也找过同学倾诉,却只遭到了嘲笑和莫名的炫耀。
曾经帮助过他的那个老师,看到他身上时有时无的伤痕时,眼中也透露着几分的愧疚,却再也没伸出过援手。
“人都是怪物。”
于宛白的耳边响起了自己小时候说过的话。
“不要靠近他们。”
就这样,他就这么熬到了初中。
自上初中起,他的父亲好像就沉迷上了赌博,经常几天几天的不在家,也给了他几分喘息的时间。
他也不喜欢回家,总是害怕一回家就看到父亲的身影——那意味着他又要被打了。
母亲好像也似知道了什么是的,每隔几个月便会寄一笔钱过来,但那笔钱总会被父亲挥霍得一干二净。
一两次过后,他也学聪明了,每次算着时间先一步拿到信,每次取出一点后再放回去,攒了许久,也有了一笔不小的数目。
初三那年,于宛白又一次萌生出了逃离的想法。带着那笔钱,根据信上的地址离开——他想去母亲那里找一条出路。
一千多块钱,也不过够买一张通往远方的车票。
历尽几个日夜,他依旧是按照信上的地址找到了母亲所在的地方。
但是眼前幸福的一家三口,与浑身脏污的他是那么的格格不入。
在对视了许久之后,他终究没有上前与她相认。
呵,早该想到的。
于宛白垂眸嗤笑了一声。
在她当年选择离开的那一刻,她的心里早就没有我了。
这几年的钱财,不过是内疚的补偿罢了。
在错身的那一刹那,一封厚厚的信,和一张匆匆写好的纸条被塞到了他的手里。
‘钱给你,不要再来找我了。’
纸条上这么写着。
她否认了这个孩子的存在。
于宛白收下了这次钱——他没有能力不收。
他不想回去,却又不知道去哪。只能迷茫的在这座不知名的城市里漫无目的的走着。最后,被警察认作离家出走的小孩,再一次被遣送回了那个他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在那之后,母亲再也没有寄过一封信。
……
上了高中以后,他越发的不喜欢回家,下课了便到饭店打临时工,一为赚取学费,二为拖延回家的时间。
家,对他来说是个陌生的名词,网络上所有对家的描述,仿佛都不属于他一般。他推开那个屋子的门,只能感受到满屋的冷寂,仿佛一只低沉的怪兽匍匐在地上,占据着所有的空间,连呼吸都要小心翼翼的,一个不小心便会使他暴怒。
父亲似乎也发现了这个秘密,经常会从他的枕头底下把钱搜刮走。他也不恼,麻木得像是田间的稻草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风吹雨打,早已没了盼头。
却也不知从何时开始,于宛白注意到了写小说这一事。
他借用着“乐白”的身份创造了一个人物,书写的却是自己的人生。就好像,自己也是他人笔下的人物一般,有固定的过去,漫长的现在,和未知的未来。
这一次,他将自己寄托于笔下的人物,好似这世界上能有另一个相同的人,能理解他的心情,陪伴在他左右……
只是偶尔……
“乒——”
刚进家门,一个酒瓶子飞来,不偏不倚的砸在了于宛白身旁坑坑洼洼的墙壁上。
碎片四起,划破了他的手臂和脸庞,他却没有去挡,眼睛里的灰色,表示着早已习惯了这一切。
怪兽暴怒了。
一阵阵怒吼声自沙发而来,一个个空酒瓶几次飞来,都被他躲过去了,可身上的玻璃渣子一个也没落下。
他就这么,艰难的摸索到了小房间的门,在酒瓶子的空隙,迅速闪躲进了门。
他靠在门上,感受着门外的撞击与碎裂的动静。
怪兽老了。
四十多的年龄,有着五六十岁的身躯。
但是脾气,依然没变。从原来的动不动打骂,到后来的用酒瓶子砸人。
终于,怪兽累了,他的怒吼渐渐沉息。门后的人,也没有处理伤口,只是静静的抱着自己的小兔子,躺在床上,在迷惘,和满心的空洞中渐渐地睡了过去……
大学。
是一个令人不知所谓的名词。
班主任的念叨,同学们的期盼,都离不开“大学”这两个字。
可大学究竟是什么?
在于宛白的眼里,不过是又一所学校而已。
只是,他至少明白一点:上了大学,就可以真正的离开这里了。到那时——他就成年了。
这是他又一次赋予自己了盼头。
“希望这次……”
深夜,每每他复习之时,都会想要说出这么一句,却又像是在担心什么似的从未能完整的说出口。
希望这次——能够成功。
他的小兔子,和他承载故事的笔记本,就这么安静得放在他的桌旁。这些他曾经的依靠,依旧这么悄无声息的陪伴在他的身边。
……
“希望这次能成功。”
他成功了。
带着这几年辛辛苦苦攒下来的打工费,在一个夜深人静的夜晚偷偷乘坐火车逃到了隔壁省。
在这所学校里,没有小学的嘲笑,初中的排斥,和高中的忙碌,更没有……玻璃渣和瓷器碎片。
会有人认真听你说话,教你不懂的事情,带你泡图书馆,会询问你的意见,会把你……当做一个人来看待——一个有思维有思想的人。
于宛白已经好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像个孩子般,如获至宝的,将大学这一年的时光轻轻的放在了自己的心上。
爬山很累,但是有人相互扶持着,总能坚持;钓鱼很枯燥,但一有收获,其余三人都会为你欢呼……
老师好好,同学好好,舍友好好。
没了那样压抑的氛围,没了那样麻木得状态,于宛白放肆了起来,像是要找回之前遗漏的时光。
时间截止于他十九岁生日那天。
他的父亲,来了。
他找到了他,一次又一次。
“你也要像你那该死的娘一样离开我?!!”
“不可能!!!”
“你这辈子就只能烂在我手上!!!”
那个红了眼的怪兽,拿着一把菜刀站在校门口,刀头指着他,像是要把他千刀万剐。
这件事惊动了校方,也一下子让于宛白成为了站在风口浪尖的人物。
昔日友善的容颜都变了——就像是六岁那年一样。
那时的他,可以隐藏在黑暗之中,可现在的他,站在聚光灯之下,无处可藏。
“哎,你听说了吗?那个于宛白,他爸拿着刀站校门口,好像要砍人呢!都上校园网了!”
“不是吧?他爸是疯子吧?那个于宛白,该不会也是疯子?”
“那也太危险了!赶紧把人退学算了,免得我上个学还要担心自己什么时候会被疯子砍一刀。”
……
异样的眼光,好奇的打量,毫不避讳的话语……他像是被关在笼子里的猴一样,被外界不知情的人指指点点,嘲笑嫌恶。
室友们也不回宿舍了,生怕自己在睡梦中有什么不测,整个寝室一瞬间又变回了那个,他住了几十年的,死气沉沉的家。
这一刻,他又想起了小学时的嘲笑与炫耀。
“哈哈哈,你妈不要你了,活该被你爸打!”
“我可是有爸爸妈妈爱的孩子。”
“羡慕不,嘿嘿,你没有,哈哈哈……”
初中时的排斥。
“那人有病吧,天天身上这么多伤痕。”
“就是,还听说什么他爸打的,我看就是自己脑子不好划的。”
“走走走,别靠近他,哪天被误伤了都不知道……”
饭店老板的不理解。
“下次干活不准把袖子卷起来!吓到我客人了怎么办?”
“再有下次,你就别干了!”
和老师透露着厌烦的眼神。
“宛白,你不如……和你爸好好说一说,也不用每次都跑到老师家里……”
“真是的,那个学生,啧,麻烦死了,我们小时候谁没挨过家长的打……”
各式各样的话语一瞬间从他的记忆里浮现,占据了他的脑海,最后全部化作了父亲扭曲的脸。
“都是你害的都是你害的都是你害的都是你害的都是你害的……”
“你就不该出生!”
“从你出生起一件好事没有!!!”
“都是你害我公司倒闭的!”
“你个扫把星!”
“丧门犬!”
“你怎么不去死啊你!!!”
……
这一刻,他真的受不了了。
他花光了所有的钱,喝下了那,父亲曾经以此为命的酒。
又苦,又涩。
“真难喝啊……”
他沙哑着嗓音开口道。
“年轻人,咋啦?失恋啦?哎呀,你们这些小年轻真是的,多大个事儿嘛……有必要这么要死要活的吗?”
“一个姑娘而已,没了跟要你命似的……”
于宛白张了张嘴,想解释些什么,却想起了校园里,街道上那些异样的目光,最终还是将未说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老板还在自顾自的喋喋不休,或许是因为酒精的作用,听到他的耳朵里,尽是那些人如同刀刃一般,刺入人心的话语。
于宛白跌跌撞撞的向着门外跑去,不顾老板在他背后的喊声,只想一心逃离,一心逃离……
一心逃离什么呢?
他渐渐地停了下来。
像第一次离家出走那样,漫无目的的游荡着,又一次被路人异样的目光指指点点……
他想逃离什么呢?
目光?话语?父亲?……
似乎都是,似乎都不是。
他想逃离的,是他自己,他想逃离的,是于宛白的人生。
“哗啦……”
水从他的鼻腔灌入,头脑的眩晕感和额头的难受感混杂在一起,心跳的声音在耳边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但他,却仍在往幽深的河底沉去……
“不要靠近光。”
鼻腔好难受,肺部好难受,胃部好难受……意识逐渐模糊了起来。
“光里,都是怪物。”
好冷啊……
就这么,沉入黑暗里就可以了吧……?
于宛白看着河面上的光,一点一点模糊在了视野里,一点一点的消失殆尽。
心脏……跳的好快啊……
肺部……要被撑破了……
好难受……
好难受……
好难受……
“不要靠近光……光里,有怪物……”
光里,都是怪物。
披着人皮的怪物……
……
……
……
……
“沈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