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颖最近很忙，春运期间，航空公司排班很满，所有能调动的运力都调动起来了，越是逢年过节，航空公司就越忙。在宿舍住，不用早起往机场赶，即使这样，李颖也把闹钟和手机都定上时，生怕睡过头。
学生怕考试，空姐怕迟到，空姐迟到轻则批评、罚款，重则影响晋升，前面说过，李颖干空姐好多年了，学历、资历、业务能力都够，也该晋升乘务长了。
早上5点半，闹钟和手机同时响了，李颖从床上爬起来，昨天航班延误，晚上11点多才回宿舍，洗完澡将近12点，只睡了五个小时，又要上班了。
李颖起床后，不叠被子，直接去卫生间洗漱，大多数空姐都不叠被子，这是一种职业习惯，喻示晚上还会回来，家里也不会收拾得太整洁，这是一种心理暗示，寓意回来再收拾。
虽然说飞机事故率很低，是最安全的的交通工具，但飞机飞到天上，性命就不由自已做主。一些特殊职业有特殊忌讳，比如海员家庭忌讳说翻，尤其是吃鱼的时候，一面鱼肉吃完了，不能说把鱼翻过去，而是说把鱼划过去。
化完妆，换上制服，往包里放几块巧克力、两袋干果和一盒酸奶，李颖急匆匆出了门。因为有飞行任务，可以在公司餐厅吃40元标准的机组餐，没有飞行任务不能吃。
李颖今天执飞庆东到西安航班，早上8点50分起飞，12点多到西安，飞机加满油，下午再飞回来。航前准备会开的时间较短，机长和乘务长重点强调了安全，因为睡眠不足，李颖眼圈发黑，看起来有些疲惫，开完准备会，机组成员下楼出发。
“李颖。”在一楼大厅，小谢迎面走来。
“小谢，好长时间没看到你了，你怎么没穿制服？”
小谢身穿墨绿色长款羊绒大衣，短裙，白色丝袜，黑色长筒靴，李颖差一点没认出来。
“啊，我今天值班。”
“值班？”
“对，我转地勤了，我不干空姐了。”
“转地勤了？什么时候转的？”
“去年转的。”
“怪不得总碰不到你，我还以为你辞职了呐！”
“没辞职，我现在在市场部工作。”
“祝贺你呀！马上要发车了，我得走了。”
“你今天飞哪儿？”
“飞西安。”
“祝你一切顺利，好好飞啊！哪天我请你吃饭。”
“好，忙过这段时间再说。”李颖说完，快步走出大楼。
李颖5点半就起床了，小谢快8点了才来上班，坐办公室的就是和空姐不一样，作息时间规律，不用早出晚归，小谢气色都比过去好多了。
小谢这么快就转了地勤，还是管理岗，这是多少空姐梦寐以求的目标，不用说，一定是王行长帮的忙，别人可能会羡慕小谢，李颖却觉得不值。
上了飞机，照例是飞行前安全检查，检查舱门状态、各种应急设备、客舱安全设施，卫生间的检查，毛毯、枕头数量的清点，餐食数量的清点，卫生纸数量清点，等等，虽然繁琐，李颖几乎是凭着本能在工作。
半小时以后乘客开始陆续登机，虽然昨晚没休息好，李颖仍然展现出职业性的微笑，一边向乘客问好，一边帮助乘客找座位。
不知道是遇上职业发展瓶颈，还是不喜欢这个工作，李颖觉得自已越飞越空。昼夜颠倒、精神紧张的工作，狭窄封闭、满是噪音的机舱，辛苦不用说，还要陪着笑脸对待刁难自已的乘客，难怪空姐都想当头等舱乘务员，都想找个有钱人把自已嫁掉。
李颖和她们不一样，如果想找有钱人，李颖早就找了，内心的不确定性，对未来和前途的迷茫，导致李颖越飞越空。
中午，航班落地西安，乘客下飞机后，简单收拾一下，机组抓紧时间吃饭，正吃着饭，李颖手机响了。
“李颖，我是张洁，上午阿姨又吐血了，血吐的挺多。”李颖帮陈宝刚妈妈雇的钟点工打来电话。
“张姐，我今天有航班，麻烦你帮我把阿姨送到医院，我下班后过去。”
“好，我这就去送。”
“住院押金如果不够，你先帮我垫上，回头我还给你。”
“好，你放心吧。”
钟点工还不错，没有撒手不管，她把陈宝刚妈妈送到医院。
晚上，李颖下班后赶到医院，陈宝刚妈妈脸色苍白，佝偻着身子，静静地躺在床上。和往常不同，春节期间，能回家的病人都回家了，住院部很冷清，走廊里也没有人，病房里没有其他患者，只有陈宝刚妈妈一个人。
“阿姨，你怎么样？”李颖问。
“小颖来了，我还行，就是感觉身上没有劲。”
“别着急，你吃晚饭了吗？”
“我不饿，我吃不下去。”
“我去给你买点吃的？”
“不用买，我不饿。”
“对了，我包里有一盒酸奶，你喝点酸奶？”
“好吧。”
今天是大年初五，也叫“破五”，民间有迎财神的习俗，北方人要吃饺子、放鞭炮，南方人祭财神，不吃饺子。“破五”寓意破除贫穷，破除疾病灾难，寄托人们美好愿望，贫穷和疾病是一对双胞胎，不知道为什么，穷人往往身体也不好。
窗外传来零星的鞭炮声，虽然现在过年气氛不如以前了，不到正月十五，年还没有过完。
“病人家属，请到医生办公室去一趟。”这时，护士走进来对李颖说。
“好。”
“医生，病人怎么样了？”李颖来到医生办公室。
“情况不好，病人前期在我们这里住过两次院，病情我们都清楚，找你来是想跟你说一下，如果病人发生呼吸心跳暂停，我们就不做抢救了，抢救费用比较高。”值班医生说。
“好，我明白。”
“这是病危通知书，你准备准备后事吧。”
“医生，病人还能坚持多长时间？”
“这个说不好，也许几天，也许一个星期。”
“谢谢医生。”
“好在病人没有太大癌痛，这样也挺好。”医生安慰说。
“是啊，除了咳嗽，没有疼痛。”
“这很难得。”
“谢谢医生。”
大部分癌症晚期患者会有癌痛，持续不断的疼痛难以忍受，可以说生不如死，每天要注射杜冷丁止疼，而且剂量一天比一天大，走廊里经常有病人疼得直不起腰，一步一挪地找护士扎杜冷丁。
陈宝刚妈妈除了咳嗽、咳血，没有癌痛，确实很难得，陈宝刚妈妈是真不疼痛，还是疼也不说，这谁也不知道。
“唐经理，我是李颖，我想请几天假。”出了医生办公室，李颖打电话向客舱服务部经理请假。
“请假？李颖，我没记错的话，你去年春节也请过假。”唐经理不高兴地说。
“是的，还是我朋友母亲生病。”
“越到忙的时候越请假，你是不想干了，还是怎么的，不想干打辞职报告！”
“对不起，唐经理，给你添麻烦了。”
“公司规定不是直系亲属生病，不能请假，你不是为难我吗？”
“唐经理，我也是没有办法，你按照规定办吧。”
“那就按照旷工处理，扣你全年奖金。”
“好吧，按规定办吧。”
“你想请几天假？”
“请一个礼拜吧。”
“这么长时间？最多给你五天假，旷工超过一周算自动离职。”
“五天也行。”
“怎么找不到别人了吗？非得你照顾？”
“找不到别人。”
“好吧，就这样吧。”
“谢谢唐经理。”
航空公司春节不放假，空乘人员都要坚守岗位。空姐没有假期，有排班就上，没有排班就休息，一般连续飞4天休息一天，每个月飞行时间不超过120小时，飞国际航线，时差在6个小时以上的，可以安排48小时休息。行政管理岗则不同，管理岗节假日正常休息，不过要安排人值班。
“小颖，天不早了，今天是初五，你赶紧回家吧。”李颖回到病房，陈宝刚妈妈说。
“我在宿舍住，我不回去了，有空床，我在这儿陪着你。”
“不用陪我，你回去吧，找个护工陪我吧。”
“过年期间，护工都回家了。”
“是啊，护工过年也要回家，小颖，床底下有个包，里面装着我的衣服，还有5000块钱，我走以后，请你帮我把衣服换上。”
“阿姨，你怎么这么说。”李颖眼圈红了。
“我知道，我可能过不了这个年了。”
陈宝刚妈妈说完又咳嗽起来，手纸上满是鲜血，李颖连忙收拾。
“阿姨，你老家还有什么人吗？要不要通知他们一声？”
“我有一个老妈，还有一个哥哥，都在山东，我没敢告诉老妈得病，就说忙，过年回不去。”
“那就不通知他们了？”
“唉，等宝刚出来，让宝刚给他们写封信，告诉我哥哥一声吧。”
“咱们老邻居呐？用不用告诉邻居一声，我让我妈过来？”
“不用，现在是过年期间，谁也不要通知，让她们好好过年吧，你妈妈也不用过来。”
“阿姨。”
“小颖，我身边没有可以托付的人，我走以后，麻烦你帮我办理后事，谁也不要告诉，骨灰先找地方寄存，等宝刚出来，让宝刚把我和他爸爸埋在一起。”
“阿姨。”
“小颖，谢谢你一年来对我的照顾，给你添麻烦了，我也报答不了你什么，等宝刚出来，让宝刚报答你吧。”
“阿姨，你这么说就见外了，我是你的干女儿，你就把我当亲生女儿好了。”
“好，干女儿，谢谢你了！”
“叫干妈不习惯，我还叫你阿姨行吗？”
“行，叫阿姨就行。”
“小颖，我走以后，谁也不要告诉，也不办什么仪式，我想一个人静静离开。”陈宝刚妈妈再次叮嘱。
“好，阿姨。”
“我就是放心不下宝刚。”陈宝刚妈妈流下眼泪。
“阿姨，你放心吧，我会照顾好宝刚。”
“谢谢你，小颖。”
虽然病势沉重，陈宝刚妈妈很清醒，也很冷静，自已的身后事安排得井井有条，陈宝刚妈妈说了很多话，现在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她闭上眼睛，静静地躺在床上，身体一动也不动。
面临死亡，每个人都会恐惧害怕，都会伤心难过，对死亡的恐惧伴随人的一生，这是人生一大苦。
庄子在妻子死后，一开始很难过，当想到这个世界原本没有妻子这个人，如今妻子死了，从无到有，又从有回到了无，庄子豁然开朗，于是就鼓盆而歌。生是短暂的，死亡却是永恒的，人世间又有几个庄子。
飞了一天，李颖很累很疲惫，但又睡不着，半夜里，风吹得窗户发出“嘎嘎”的响声，李颖似睡非睡，留心陈宝刚妈妈是否还在呼吸，听了一会儿，有呼吸声，陈宝刚妈妈好像睡着了。虽然从小就认识，毕竟不是自已的亲人，李颖多少有些害怕，病房里空调不怎么暖和，李颖拉了拉被子，把自已紧紧裹住。
第二天早上，李颖去水房打水，帮陈宝刚妈妈洗脸，病房送餐车来送饭，患者家属出来买饭，还好，楼里还有几个没回家过年的病人。李颖买了一点早饭，包子、鸡蛋、小咸菜和小米粥，病号饭价格不贵，除了营养够，没有什么滋味。
“阿姨，你吃点早饭吧？”李颖把早饭拿到病床前。
“你吃吧，我不饿。”
“喝点小米粥？”
“我喝不下去。”
“不吃饭，身体怎么能好？”
“我不饿。”
“你这样有多长时间了？”
“有半个月了。”
半个月没有好好吃饭，意识还很清醒，陈宝刚妈妈的生命力不可谓不顽强。癌细胞可不管那些，它要把病人的身体全部占满，可见癌细胞也是贪得无厌的，无论什么东西，不受限制的生长都是有害的。
第三天，陈宝刚妈妈突然说饿了，想吃饭了，李颖高兴够呛，不仅早饭吃了点鸡蛋和小米粥，中午还吃了几口炒菜，水也没少喝。人是铁，饭是钢，也许是吃了点饭，陈宝刚妈妈气色好像好了许多，和李颖说了许多话，还让李颖帮她洗头。
“今天怎么样？”下午，医生过来查房。
“今天挺好的，精神头不错，吃了不少饭。”李颖回答。
“哦，别吃太多，注意休息。”医生拿出听诊器听了听。
“大夫，谢谢你了。”医生听完，陈宝刚妈妈说。
“不用谢，好好休息。”医生说。
李颖挺高兴，医生脸上却面无表情，长期实践经验告诉他，这是回光返照，病人马上要走了。医生虽然很清楚，却不能告诉病人家属，更不能和病人说，病人大限已至，医生却束手无策，这是肿瘤科医生不得不面对的现实。
人临死前会不会有回光返照，从科学角度讲，这是大脑的应激反应，面对不可挽回的器官功能衰竭，大脑会竭尽全力释放出大量肾上腺激素，肾上腺激素具有兴奋作用，这是大脑无意识做的最后努力。
春节期间，监狱也放假了，还开了联欢晚会，犯人们不用干活，每天在监室休息，打牌、聊天、下象棋、看电视，伙食也改善了，顿顿有肉，还有饮料，每人一杯可乐。
陈宝刚坐在床铺上看书，李颖给他带来财经方面书籍，虽然有的地方看不懂，陈宝刚还在仔细研读，突然，陈宝刚觉得一阵心慌，心慌得受不了，手捂着胸口，表情十分难受，监室长问他怎么了，用不用去医务室，陈宝刚说不用。
与此同时，陈宝刚妈妈在医院去世了，这是母子间的心灵感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