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昌心里一咯噔。
望姬小声说：“……有些疼。”
具体是因什么而痛，她也分不太清。
“不行。”赵昌起身把碗碟往望姬面前端，“你吃了吗？今天没怎么吃吧？先吃点东西再说。”
近来望姬食欲一般，所以采取少食多餐模式，每次凑合着进食，尝几口就停下，靠多餐来补充营养。
赵昌也不逼着她必须按时好好吃饭，整体安全就可以，心情舒适放第一。就连刚才他吃小甜饼，边吃边讲，望姬也是一直在旁边看着，没有同样动口进食。
按照最近的吃饭规律，望姬目前是处于胃部几乎空空的状态。
“对。”她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顾不得食欲不食欲，不想吃也该吃点。
她开始文静地飞快嚼嚼嚼。
赵昌则叫来随身医官安与常备的接生妇人，先判断望姬的状态。
对于心中早有预备方案的事，两人并不显得慌乱，一个比一个坐得住。女的在吃糕点，男的在看她吃糕点。
医官安被紧急叫来，看到这场景，差点以为是例行检查。但他知道根本不是这样。按理来说，预产期就在这附近，又突然被通知过来，再加上与自己一同出现的妇人。
需要诊断的起因显而易见啊。
你们好淡定啊。真的是第一次当父母吗？
废话不多说，直接走流程问诊。
“怎么样？”
安是来负责人身安全的，他对妇产科并不精通，真正要回答的人是那位老练的妇人。
她的回答也不出预料，道：“夫人这是即将生产的预兆。”
“那就各去准备吧。”赵昌直接道，“安去与太医备好药食、您与人再去检查产房、鱼去告知我父母、井再去查看休养的房间……”
按照计划，如水到渠成一般，没有一惊一乍，各人安稳地去完成应该完成的事。
望姬边吃边偶尔蹙眉，大概是疼的，但暂且还在可忍受的范围内。于是她平静得就像感知不到疼痛一般，镇静地补充能量。
其他的事不用她来忧心，她现在只需要关注自己就好了。
赵昌分配完工作，又坐在一旁看她进食。
时间静谧地流淌，外面的侍从各司其职来往，做着最后的准备。
望姬咽下食物，突然说：“您不会想也进产房的，对吧？”
“……不会。好吧，只有一点想。”
望姬预感应验了。果然，这个不走寻常路的人，完全不能以常理对待。她说：“我不希望您看到我不堪又窘迫的样子。”
她不能接受那样的场景，绝不。
“我担心你啊。”
“您在身旁会影响到我，嘶……”望姬说着，吸一口冷气，缓了半天，看着担忧的目光，继续说，“……您会影响到我，也帮不到我，我自己可以的。而且，还有万全的准备在。那些真正有经验的妇人才能帮助到我啊。”
会生出在身旁陪伴的想法，只是关心则乱。她希望他能恢复一点理智，明白到底应该怎么做。
“……嗯。”赵昌不想这种时候在这个话题上争论，沉默片刻。
他想了想，最后说：“……我会在外面等你，你要好好回来。”
“我会的。”望姬又想哭又想笑。
如果在这种时候逝去，她会不甘心，很不甘心。她还想在丈夫身边陪伴很久，想要每天见面，想要说笑玩闹，想要一同老去。
她还有很多话没有告诉他，那些话，足够她说上几十年，直到人生的终结。
望姬静静地拭去眼角的泪珠，而后她轻声抱怨一般：“越来越痛了。”
我一定会好好的。我们早就在准备这一天，不会有问题的。
“我……”
“您可以准备去接待父王他们了。还有其他的检查，也需要您来过目。”望姬想要起身，被他搀扶起来。
她神态轻松，不像是临产的女子，笑道：“接下来，该让她们先陪伴我啦。”
她示意那些在室外等待的接生妇人。
“我知道了。”赵昌忍不住又道，“有事情就让她们来喊我啊，我就在外面，不要硬撑啊，还有……”
“话好多。”望姬低声嘟囔一句，头一回这样任性地说。
“……哈，你真是，行了，我知道了，我走了我走了，你就去听她们的话吧。”赵昌失笑，把望姬带出去，交到专业人士手上，再对她道，“我……”
刚开一个头，他闭嘴。因为他想说的还是那些翻来覆去的、无用的嘱咐。
刚刚还被“嫌弃”话多，转眼差点又来一遍。
望姬明白了这戛然而止的声音是什么含义，不禁笑出来，连小腹坠坠的不适都要忘掉了，道：“您想说的话语，等见到康之后，请再告诉我吧。我一定会认真听的。”
赵昌也笑：“那时你想听，我还不想说了呢。”
他认真仔细地打量着望姬，把人看得有些窘迫。
望姬抬袖半掩嘴角：“怎么了吗？”
不要再看了啊，单独相处时就罢了，现在旁边还有别人在呢。
“没什么。”赵昌自在得很，“我去做其他准备。你要记好了，虽然接下来你见不到我，但我的心与你同在。”
接生的妇人们听到这话，脸上表情变得很精彩，用吃瓜揶揄地眼神悄悄暼来瞥去。
“我知道了！”望姬顿时炸毛，又羞又恼，话都要不会说了，“你快走吧！快走啊！”
真是没脸见人了！啊！怎么办？怎么办？
我单知道他私底下说得花样多，怎么在外面也不含蓄一些，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此刻她无端和某些时候的老父亲感受到同样的内心慌乱。
望姬红着脸颊，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假装无事发生，对妇人道：“走吧。”
不管怎么说，来这么一通，她心中真是一点紧张都没有了。只想着怎么掩盖这种尴尬与社死，同时还有一丝难抑的温暖在心中蔓延。
不断蔓延，让整颗心都暖乎乎的，生出无限的动力来。
身边没有最亲密的人在，却也不觉得孤单，对未来的期待牢牢压制住了她的不安，就像灯火点亮的室内，再无一丝黑暗。
望姬静静地看着身旁的陈设，听着妇人早就说过的叮嘱，在她们的陪伴下忍痛缓步行走。
赵昌则去机械性地重复检查给小崽子的东西，去看给望姬休息的房间，盯着医官们熬各种以备不时之需的汤药……看来看去，哪怕已经尽力考虑周全，他也还是停不下来，再从头又又又又来一遍检查。
直到飞速赶到现场的嬴政打断了这无意义的焦躁不安。
“你紧张什么？”老父亲一看就知道这状态不对劲，叫停了从屋中出来的家崽。
儿子步伐迈得更快，视线在扫视各种事物，看到的东西更多，他在记更多无用的杂乱信息。
“我怎么能不紧张啊？”赵昌也没办法，只能不让自己停下来。行动不停下来，大脑也不要停下来。
“哼。”嬴政不屑，道，“我就不会……”
我当年就没像你这样。
“骗人。您不紧张，怎么会开始踱步行走？”赵昌紧张得都开始不给面子地打断老爹的话。
走得倒是挺慢挺稳的。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要是真淡定，还能站都站不住？
嬴政突然强行停下脚步，稳稳当当：“闭嘴。”
看破不说破！你小子懂不懂啊？算了，现在你的脑子肯定不懂。
没过多久，同样紧张的织妫也暂停手上的工作，从城外赶了回来：“我的天啊！怎么这样突然？我去清洗一下，再去见她。昌放些心。”
她匆匆对秦王见礼，留下一句话，安慰儿子，又瞬移走了。
大概是紧张的人扎堆后反而能有效地缓解这种无处安放的情绪，赵昌也渐渐静下来。
一时半会得不到消息，还不知道要等多久，但是嬴政不愿意离开，他直接在儿子这的书房坐下，然后让近臣把奏疏运来，就地开批，边批边等。
“你也来。”
“啊？”
“心里不安定，看一点奏疏就能安定了。”嬴政说出淳朴的老农发言，就好像奏疏是他的“家中存粮”一样。
他只是想努力帮儿子减轻点心理压力，所以拿自身的经验说事。
“不行呐，我做不到啊。”赵昌拒绝，这种经验不能套用在自己身上。他心不静，就算看重要的上奏也想走神分心。
赵昌道：“我吃点餐食吧。”
我得吃点饭冷静一下。
嬴政：？
两人纷纷觉得对方的方法不够靠谱，都按自己的方式来稳定状态。
一个唰唰地批，一个慢慢地吃。
望姬开始有所反应，是在下午，很快天色就完全暗下来。
夜幕降临，灯火阑珊。
嬴政搞定了今天的工作。赵昌以龟速干完了四碗饭。
他本来都要渐渐平定的心又提起来：“还没有好吗？现在是怎么回事？”
可恶啊，凭啥我啥忙也帮不到！
陈玉在带着小分队继续熬以备不时之需的汤药，保证如果出现意外时可以立刻供应。
“您不必担忧，现在一切都好。”真作为织妫的亲信，兼职当传话筒，“夫人不久前才饮了些温粥，其实才刚开始呢。”
别急，这都是正常现象，不要急。
赵昌听了，放下半颗心：“能吃就行。”
嬴政早就通过批奏疏疗法消除了内心的不安，他本来就没那么担忧，因此更容易稳定下来，道：“……你还要再吃吗？”
“……待会吧。”赵昌叹气。
实不相瞒，他现在有点撑。
有传话筒在，她几乎是隔一段时间就向他们报一次平安。多来几次，赵昌就真的冷静下来了。
但他没法在与产房遥远的书房坐住，而是走了出来，在外面慢慢转圈散步。
不需要他过多要求，难得贴心的老父亲也在他身旁陪伴，用无声的身影来进一步安慰儿子。
“夫人很安全。”真再一次这样说，补充上一句，“是正常的胎位。”
“嗯。”
他们又继续慢慢散步，等待着。
“夫人很安全。已经在开始了。”
“夫人很安全。一切都好。”
又接连几次后。真的步伐比前几次更快，表情在夜幕中分不出什么，但声音有些颤抖着，道：“夫人很安全……”
赵昌隐约有预感，果不其然，真的后一句补充变了：“小公孙也很安全。”
“……啊。”他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只是手脚发软，差点没站住。
嬴政镇定地背手，逼格满满，抬头看天，道：“今天夜半，圆月明亮，有星相伴，不如就叫……”
“……是康。”赵昌找回一点理智，幽幽地说。
早就防着你这一招。
嬴政顿住。氛围太好，他差点忘了这一茬，暗恼：“我不能起一个小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