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风峥紧张得大气不敢出，他还未真正当上族长，这是第一次以代族长身份参与朝庭大事的商议。刚刚玱玹和辰荣熠之间的唇枪舌战，气氛极度紧张，令他实在不知该站哪派。
离戎昶忽然站起身：“既然大荒已经统一，各氏族再继续像原来那样划地而治，保不齐还会出现各种义军，破坏大荒的稳定，所以，凡有利于维护大荒稳定的举措，离戎氏绝不反对。”
辰荣熠怒目而视：“你……”
离戎昶又说：“但各族互迁毕竟是前所未有的大事，陛下新建安邑，迁移的氏族新建宅院家园，都需要时间。我以为，此事急不得，还需从长计议。”
玱玹用力拍一下案几，“我只给三十年时间，三十年，建城建屋都够了，三十年内，各氏族迁移完毕。”
大殿门口，一只小鸟飞来，在潇潇头顶盘旋。她伸手，小鸟落在她掌心，化作手指大小一卷信帛。
潇潇进大殿禀报：“陛下，轵邑发现逃跑妖奴踪迹，约有十几人。”
离戎昶急道：“陛下，我需亲自去处理，务求悉数抓回，免得遗患大荒。”
玱玹：“去吧。”
“离戎兄，”防风峥赶紧跟着站起来，“我身边几个护卫都是一等一的神箭手，一起去帮你抓人。”
看防风峥忙不叠跟着离戎昶跑了，玱玹唇边现出一丝冷笑，扫视众人：“时间不早了，各位族长也请回吧，及早回去准备迁移大计。”
众人离去，剩下两列空空的案几，还有站得笔直的辰荣熠。
辰荣熠恳切地说：“陛下，昔日西炎王东伐之前，辰荣王族已经统治中原几万年，中原今天的秩序，并非一朝一夕而成，皆赖中原各大氏族之间长年累月的默契和合作。今中原各族已经拜倒在两任西炎王脚下，陛下，您就放过中原吧！”
玱玹站起，看着须发早白的辰荣族长，也恳切地说：“现在只有你我，我跟辰荣族长说一句掏心窝子的话吧。若我一直无子嗣，下一任西炎王，或许就会在各氏族子弟中间挑选。他可能是辰荣氏，也可能是赤水氏或西陵氏，甚至防风氏、方雷氏、若水氏。他可能是高等神族，也可能是低等妖族，只要他胸怀天下，有勇有谋，气度和智慧能赢得各族臣服，还有称得上这个位置的勤勉和担当，这个王位，就传给他。”
辰荣熠惊讶看着玱玹。
玱玹严肃地说：“中原不是你辰荣的中原，大荒也不是我西炎的大荒；中原应该是所有氏族子民的中原，大荒也应该是神族、妖族、人族所有族群共同安居乐业的大荒！”
“中原各氏族各有所恃，又都豢养暗卫，陛下只说服我一个，无济于事。”
“只要辰荣族长不反对，剩下的，交给我。”
“恕我不能同意。”
“当年你能以辰荣王子身份投降西炎，今日你为什么不同意各氏族互迁？互迁难道比投降还难？”
“当年我辰荣氏虽然王位不再，中原毕竟还算完整，可此番互迁是分裂中原，我决不同意。”
“辰荣族长，你不知道王命难违吗？”
“陛下，老臣以为，不管辰荣当王还是西炎当王，都必须依赖中原各大氏族的鼎力支持，陛下难道不知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吗？”
玱玹终于忍不住愤怒：“如果不是你窝藏洪江，就不会引发现在的大洪水！看看那些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老百姓，辰荣熠，你心何安？”
“陛下说我窝藏洪江，可有人证物证？”
“窝藏敌军将领，必是万分小心，我确实还没找到证据。但从逻辑上分析，如果有人帮助洪江藏身，辰荣氏脱不了干系。”
“待陛下找到证据，辰荣熠愿当面对质，老臣告退。”
辰荣熠刚出门，就听背后咣当一声，想是玱玹踢翻了一张案几。他走下王殿长长的台阶，有些恍惚。
少年玄帝上任几十年间，先征服皓翎，后剿灭辰荣义军。
似乎谈笑间，就令全大荒都肃然的皓翎王，自愿归隐西炎山，从一代帝王，摇身一变成了打铁铺老板，每天干粗活、喝劣酒，乐当平民。
还令宁死不降的辰荣部将洪江，以全军覆没的结局，结束了几百年的艰辛对抗。洪江手下那个桀骜不可一世的大魔头相柳，也败给了玱玹手下大将，九命俱殒，于东海孤岛上，尸骨化为毒水，从此大荒再无九头妖。
从老西炎王打败辰荣王以来，倏忽几百年间，大荒已巨变。眼下和以后的中原，也不会再是辰荣氏一手撑天的那个中原了。
想及此，辰荣熠仰天长叹。
一个声音说：“爹，近来是不是族中事务繁忙？您要注意身体啊。”
辰荣馨悦快步走来，他们父女已经十年没见了。神族生命漫长，亲人朋友之间十几年或几十年不见，都是常有的事。
辰荣熠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故作轻松说：“辰荣这边倒没什么大事，就是经常还得操心赤水那边。”
馨悦看见老父亲比上次见时须发更白，心下黯然，“爹，我送你一程吧。”
馨悦扶辰荣熠一起上云辇，婢女识趣地坐进后面一辆，跟辰荣熠两个护卫坐一起，王后专属云辇则在后面遥遥跟着。
馨悦知道，自孪生弟弟赤水丰隆死后，赤水族群龙无首。原赤水族长，也就是馨悦和丰隆的外公赤水海天，听闻噩耗一病不起，不久也去世了。馨悦和丰隆的母亲赤水小叶，只能自己担起代族长的重任。
可是赤水氏家大业大，族中兵马众多，还负责造船，又掌管中原大部分漕运，赤水小叶之前只负责管理族中内务，至于养兵、造船、漕运诸事，这些原本归丰隆负责的事务，她只能现学现卖，左支右绌。
加之丰隆死后，几个赤水氏旁系子侄对族长之位一直虎视眈眈，小叶每每焦头烂额之际，他们不仅看热闹，还故意使绊子拖后腿。
辰荣熠不得不百忙之中抽时间精力包括人力，帮妻子救急救火。次数多了，辰荣氏内部不免有怨言。
在辰荣熠和赤水小叶看来，辰荣和赤水联姻后，两族就成了一家。可是在辰荣氏和赤水氏其他长老和贵胃眼中，各族有各族的利益点，帮忙也得有来有往。
云辇上，辰荣熠跟馨悦讲起前不久发生的一件事。
辰荣氏德高望重的江流长老，雇佣赤水氏的船运货，遇到江涡，船差点沉了，货物自然也遭受损失。双方就赔偿价格发生冲突，江流长老的儿子还受了点伤。
江流长老要求赤水小叶出面道歉。赤水小叶经过调查，觉得赤水这边没什么错，是辰荣那边无理取闹，坚持不肯出面道歉。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拖成了一笔糊涂账。
江流长老脸上挂不住，说服其他几个长老，集体向辰荣熠发难，要求他从中调停，赤水小叶必须道歉加赔款。
辰荣熠苦笑说：“现在这件事，已经从个人冲突上升为氏族间的冲突了，可是那头偏偏又是你娘。唉，难办啊，难办！”
馨悦想了想，确实难办。她知道她娘的脾气，错了会勇敢认，若认为自己没错，也定会宁死不屈。
“那您想怎么处理？”
“拖着。想想当初，西炎和中原那场恶战，老西炎王杀了你爷爷，我杀了玱玹他爹，到最后，我又率先归顺了西炎。不仅在辰荣里外不是人，在整个中原，都成了一个有争议的人。”
馨悦想起在西炎城当质子那些年，她和她娘日日担惊受怕那些岁月。本以为过去了这么多年，可是每每想起，总像是昨天。
辰荣熠接着说：“西炎先是让我去说服不愿意归顺那些氏族，后来又屡次让我招降洪江，件件都是千难万难的事。我的战术就一个字，拖。催得紧了，就动一动，催得不紧，就拖着。”
“可是这样，也解决不了问题啊。”
“解决不了的问题，最后也终会解决。你看，我多年解决不了的辰荣义军，玄帝这不就解决了么。”
馨悦失笑，老爹这招真够自欺欺人的。她忽想起一事，问道：“爹，洪江和相柳，这次死了还是没死？”
“怎么，你是听到什么消息了？”
馨悦摇头，“上次玱玹派兵围剿辰荣义军，就说全军覆没，可是突然辰荣残军又冒出来一点，玱玹亲自率兵追踪他们到大西山顶，这次又说是全军覆没，都不知道该不该信了。”
辰荣熠长叹一声：“以玱玹的性子，再一不会再二。有时候我挺羡慕那些辰荣义军将士的，生为家国战斗，酣畅快意，死可魂归故里，终得其所，可谓一生无憾。”
馨悦诧异问：“爹，你后悔当年归顺西炎了？”
辰荣熠摇头，“你爹我所做之事，皆非为己，何来后悔之说？身为王族子孙，从生下来那天起，肩头就担着责任，一辈子都任性不得。”
馨悦感叹说：“王族子孙样样好，唯一不好就是不能做自己。”
辰荣熠忽然问：“馨悦，玄帝待你好吗？”
“爹，如果我问你，你待我娘好不好，你怎么答？”
辰荣熠沉默一瞬，苦笑无言。
“爹，我不后悔嫁给玱玹，这大荒王后的位子，只能是我们辰荣家的女儿坐，这是西炎欠辰荣的，也是大荒欠中原的。”
辰荣熠放心了，“辰荣虽没了王族头衔，但你成了王后，将来我辰荣氏的子孙，不仅是中原之主，还是大荒之主，我希望我能活着看到那一天。”
馨悦掀开云辇的窗帘向外望，头上是璀璨星空，脚下是漆黑山海，也不知道她在看什么。半晌才随口问：“玱玹邀请各大族长来辰荣山，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辰荣熠长叹一声，讲了玱玹决定各大氏族互迁，以及准备再建一座安邑的事。
馨悦大惊：“玱玹这是想让铁板一块的中原四分五裂！爹，你同意啦？”
辰荣熠没有回答，只是叮嘱道：“死斗场暴动，那些妖族到处乱窜，不定会闹出什么乱子。大荒这阵有点不安宁，你离开辰荣山很远了，回去吧。”
目送馨悦云辇离开视线，辰荣熠才命令自己的云辇继续前行。他不知道馨悦和玱玹之间发生了什么，他只凭一个老父亲的直觉，就知道馨悦过得不快乐。
辰荣山紫金顶上，不仅住着馨悦这个王后，每个山头上还都住着一个王妃，这是无法变更的事实；在东海边的五神山上，还住着另外一个王后，这也是无法变更的事实。
现在馨悦主要的竞争对手，就是五神山上那个王后阿念。两个王后谁先生出儿子，谁就拿到了第一个胜利筹码，因为这个儿子，有可能就是未来的王位继承人。
神族生命漫长，尤其高等神族，如果一生顺遂，再短寿也能活到五六千岁，长的活到一万多岁也不足为奇。因此怀孕生子极其艰难，孕期长达三五年甚至十来年，生产也是一道不一定迈得过去的鬼门关。很多神族终生也就一两个子嗣，娶妻多的高等神族，比如玱玹的爷爷老西炎王，一生拥有六七个子女，已经算极多了。
辰荣熠自己就是独生子，赤水小叶也是赤水族长家的独生女，辰荣熠和赤水小叶成婚上千年，也只生下一对龙凤胎。如今儿子丰隆已死，赤水氏后继无人，赤水小叶既不想族长大权落到不相干的旁系，自己当代族长又当得一塌糊涂，连累辰荣熠也跟着焦头烂额。
辰荣熠现在唯一可期盼的，就是馨悦能多生几个孩子，分别继承玱玹的王位，以及辰荣氏和赤水氏的族长之位。到那时兄弟姐妹齐心，不仅中原重回辰荣氏掌控，连大荒都是辰荣氏血脉的了。
可是现在，玱玹就想把铁板一块的中原分裂，想把中原持续数万年的秩序打乱。还有，刚才玱玹说他若无子嗣便怎样怎样的那番话，又是什么意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