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大理寺停尸房外。
今日阴雨绵绵，有越下越大的趋势，陆一把伞收了以后放到一边，转身朝卫清酒伸出手来。
卫清酒站在原地发怔，直到陆一的手在她眼前晃个不停，她才反应过来，赶紧收了伞递过去。
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的陆随微微侧目，色如沉墨的眼眸看向她：
“怎么，昨夜没休息好？”
卫清酒提了提唇角：“没有，刚好在想别的事情，我们进去吧大人。”
陆随颔首，里头的人开门后，恭恭敬敬地将他们迎了进去，他们想要检验的尸体已经早早地给他们准备好了。
卫清酒进去后，立刻有人上前帮她拿东西，她看着眼前的场景，不由得在内心感叹，京州就是京州，验尸都如此细致讲究。
房中烧着苍术和皂角，角落里还准备了一盆炭火，尸体身上的衣物都已经被事先除去，旁边还放着一些用来贴敷显伤的药剂，卫清酒闻了闻，能闻出椒、盐、葱、白梅等方子。
陆一拿好纸笔走了过去，在看见一-丝不-挂的男尸后，愣了愣，下意识看向卫清酒。
卫清酒见怪不怪地上前，净手含姜。
下人已然在远处放好了座椅，陆随坐下来后，轻轻点头，示意卫清酒可以开始进行检验。
尸体已有些微腐-败，靠近能闻见腐烂的酸臭味，也能发现一些蛆虫啃咬的痕迹，多半是在三检前，下人已经提前清理过了。
卫清酒看了看死者脸上的伤口，心下已经了然。
“记，死者为男性，年龄三十七八左右。身型较为肥胖，皮肤发白，口眼紧闭，面部、脖颈处、上身可见大量刀伤，皆为出血口；”
“没有发现会造成大量出血量的致命伤，应根据现场判断，推测可能是伤口过多流血身亡；”
“复检时认为锁骨上部的刀伤颇深应为致命伤，但三检认为此伤口虽深，但不足以在短时间内致命，有待商榷……”
卫清酒正在专心查验着狱卒的尸体，门外浩浩荡荡的脚步声打断了她的思路，她有些不悦地抬头，看着门外来的是谁。
陆随斜靠在椅背上，没回头也能猜到是谁来了。
“本官听说子榭带回来一个精通断狱之术的小姑娘，特意赶过来看看，没想到终归还是让本官失望了，”来人是魏饶，他依旧穿着自己那套高人一等的官服，径直走到陆随身边，眼睛却是看着卫清酒的，“‘有待商榷’？本官底下的仵作可是全京州最老道的，小姑娘，他开始验尸的时候你怕是还没有出生呢！莫师傅都未曾质疑过他的检验结果，就凭你？你还是再锻炼个十几年吧。”
陆随见到魏饶来了，没有起身行礼的意愿，只是换了个方向倚着，仰头敷衍地抬手作了个揖表达问候，姿容清冷而又随性。
“魏大人此言差矣，这世上哪有年龄大就比人强的道理？如此说来这老倌要是坐魏大人您的位置，一定也比你强得多吧？”
陆随语不惊人死不休，魏饶身后那白头仵作闻言，先前得意的势头一扫而空，本想对卫清酒嘲讽一般的心思暂且也咽了下去。
魏饶不怒反笑，低头看着陆随，一脸关切地问候：“子榭，何故坐得这么远，难道是那晕血症还未好全吗？兄长听说患有晕血症的人多半都有些气血亏空一说，你可要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啊。”
陆随的表情难辨喜怒，但卫清酒还是注意到他轻轻蹙紧的眉头。
他没有像从前那样言辞犀利地冲撞回去，竟然沉默了。
魏饶见状笑得更是得意，正准备再次去戳陆随的痛楚，站在尸体旁的卫清酒忽然开了口：
“谢谢魏大人关心，我家大人身体康健，晕血症也好得差不多了，上月遇刺，还拼得满手是血将我救下。只是这尸体在夏时腐烂，散发恶臭，我怕冲撞到大人。若是魏大人喜欢闻，尽管上前来一探究竟。”
陆随的呼吸在听见“我家大人”四个字时，莫名地顿了顿。
“你，你，什么叫喜欢闻！”魏饶双眼瞪圆了，看着那和陆随摆着相同冷脸的黄毛丫头，气不打一出来，“子榭就是这样教你说话的？！”
“回大人的话，陆大人平日确实这样说话。”
卫清酒说完这句话连陆随都绷不住，笑了一声，随后用轻轻的咳嗽声代替。
陆随淡淡地说：“来人，给魏大人添座吧。”
卫清酒会意，继续检验起来。
那白发老仵作接收到了魏饶的眼色，双手背在身后走了过去，仔细观看着卫清酒的检验流程。
过了一会儿，卫清酒点了点头，检验完毕了。
魏饶笑问：“如何，还能在那验尸格目上锦上添花吗？”
“怕是不能了，”卫清酒微笑着会话，“恐怕这两次验尸格目都要被推翻了。”
魏饶瞪大眼睛，双手交叠于胸前，等着卫清酒后面的话。
“死者脸上和身上的刀伤，肉眼可见大部分都是嫌犯顾霆尉手中的那把长剑，但如果仔细看还是可以看出，他面部很多细微处，有极细的刀伤被那些剑伤给截断。”
那白发仵作微愣，立马俯身上去看。
果不其然，凑近看的确可以发现一些十分细的伤口，因为被剑伤截断了好几节，没有认真看的话不会容易被发现。
这样的伤口，就像是有人先用一把针形的剑先将死者脸部挂花，再用长剑掩盖。
陆随勾唇：“继续说。”
“不仅如此，上半身身体的长剑伤皮肉整齐，肉色也干白，像我这样用力按压，里面并没有清血流出。”
白发仵作脸色发白，表情震惊地小声道：“怎么可能，这，这是死后伤？”
“不错，正是死后伤，老前辈果然慧眼如炬，”卫清酒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夸得他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她继续补充道，“如此可见，真凶应该是在劫走了逃犯焦堂印时，用自己的剑刺伤了死者，之后再用了那把长剑伪造伤口，嫁祸于人。”
卫清酒笑了笑，看着白发仵作道：“但其实，这些都不是他的致死伤，就连真凶在他脸上造成的伤，也不是死者的致死伤。”
白发仵作冷笑一声，嘴硬道：“绝对不可能！死者没有中毒，身体各处没有受伤，没有吊死没有窒息没有溺亡，甚至身体肥胖不可能是病痨死，你说说看，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卫清酒淡定自如：“中暗风死。”
众人皆惊，唯独那老仵作愣在原地，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尸体身体可见有针灸瘢痕，口鼻有沫痕，应该是之前流了沫的，先前身体多半是有暗病。身材肥胖，口眼紧闭，皮肤发白，口边有暗血，这些皆为中暗风的症状。倘若两位大人回去询问一下死者的亲人，近半年来是否有寻诊记录，就可以确定了。”
魏饶愣愣地看着卫清酒：“你，你的意思是？”
“不错，”卫清酒展眉一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顾霆尉不是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