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文哲看到消息,微微一怔,眼里的欣喜一闪而过,纠结纷杂的思绪使他犹豫。
他灭掉手机屏幕,闭上眼睛,陷入自己的内心世界。
“凭什么不能去争取一次呢?你不能再怯懦下去了!明明想要,为什么就不能拥有?哪怕不能拥有,我也应该有接近的机会!”
“为自己勇敢一次,争取一次,不要再错过了,江文哲!”
他在心里一遍遍给自己鼓劲,同时又觉得悲哀,为什么他总是如此被动?
他握紧手机,打开聊天框,将地址发给她。
等到消息发出去,他又立刻想撤回,可是言嘉颐已经向他比了OK,他迟疑地收回手。
“说好不去打扰她的,你怎么……”他重重叹气,游离的目光忽而锁定在屏幕的日期上。
……
言嘉颐午休后走到客厅,言嘉辰靠在沙发上,手里拿着语文书,眼皮漫不经心地抬起,斜睨了她一眼。
“穿那么正式,要出去?”
“要你管。”
他不满地轻哼一声,“昨天发生什么事情你忘了?不准去。”
“我就要去!”她瞪着眼睛,用力将杯子放在桌上,无言的宣泄。
言嘉辰坐直身体,“言嘉颐,你最近怎么什么事情都要跟我对着干啊!”
言嘉颐快步拿起自己早就准备好的背包,背上就要夺门而出。言嘉辰抢先一步走到门边,一只手拦住她的去路。
“手受伤了还要出去?”
“就出去!”
“不准乱跑,手机给我保持开机状态,七点前必须回来。”他说完,将手收回,言嘉颐生怕他反悔,以最快的速度冲出家门。
……
江文哲盯着天边那一轮滚圆的落日,目光涣散,忽远忽近。
脚边烟灰已经落了一地,他却浑然不知,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着。烟雾在他的眼前弥散,视线时而迷糊时而清晰,是烟雾吗?他低头,泪水从眼角滚落,滴落在他的鞋面上。
他从床底下拿出三罐啤酒,打开窗户,房间里刺鼻的烟味被寒风渐渐冲散,与此同时,最后一丝温暖似乎也被寒风裹挟带走。
风吹乱他的头发,书桌上的练习册被吹得哗哗作响,沉寂许久的房间开始喧闹起来。
他冷眼望向书桌上的那一个信封,烦躁地将它塞进抽屉,转而打开一罐啤酒。仰头直灌,酒水从他的嘴角溢出,火辣辣的酒液刺激着他的喉咙,他不得不放下酒罐。
半罐酒已经入喉,他也只是停顿片刻,又接着灌。夕阳爬上他的桌脚,酒罐的影子被拉长,风小了。一切归于沉寂。
意识渐渐模糊,他停下了疯狂的灌酒,靠在椅背上。仰头望向长着霉斑的天花板,霉斑的数量越来越多了,比半年前多了不少。它们趁着潮湿繁殖,原本白净的天花板因为他们的存在而变得肮脏。
他觉得讽刺,“连……天花板都要欺负我……”
“我不是个好人,”他含糊不清地嘟囔着,“但是我变成这样不是因为我想这样……是因为你们,是你们……”
“江文哲……”他闭上眼睛,“你跟她说清楚……她那么好,你不配去插入她的生活……你不配,你不配。”
她的面容在他的脑海中闪过,他骤然将手边的啤酒罐捏皱,砸在地面上,眼里闪过疯狂,“凭什么我要处处想着别人,我就是想要……就想要……就不能给我一次吗?”
他像是在黑白边缘徘徊的猛兽,良心与欲望折磨着他,过往和现实时而将他置入蜜罐,时而将他弃入冰窟。他不知如何抉择,不知将来自己要通往何处,不知接下来事情会这么样发展,他站在人生的岔路口,道德的岔路口,情感的岔路口,徘徊着,踌躇着,不时被人推上前,一步一步走到了这里。
他的痛苦焦灼的感觉渐渐褪去,酒精暂时麻痹了他敏感的神经,他感到放松,嘴里念念有词,眼泪不时夺眶而出,笑容偶尔爬上嘴角。
夕阳抚着他脸上的泪痕,风温柔了,一抹雪白闪过破旧灰黑的瓦砾楼栋间。像是一朵云彩要与地上的尘埃握手言欢。
“怎么不接电话啊?害得我找了那么久,”言嘉颐有点不高兴,但是想到自己是过来看望他的,便忍下了心中的小情绪。
她顺着楼梯往上走,楼道潮湿阴暗的环境让她变得胆怯谨慎。她不喜欢这个地方。
她走到门前,敲了敲门,里面有轻微的动静,但是没有人来迎接她。门半掩着,门边放着江文哲的球鞋。
“会不会是不舒服,不方便开门啊?”她这么想着,不自觉地就将门推开,铁门因为锈斑而发出刺耳聒噪的声响,她被吓了一跳。
客厅里乱糟糟的,家具上积了灰,像是很久没有人住过一般。
“该不会走错了吧。”
里面的房间里传来他的声音:“我可以……你们相信我……我真的可以,不要再……”
言嘉颐轻悄悄地走到他卧室的门边,唤他的名字:“江文哲……”
他身子一颤,愣了几秒,才缓缓转头,迷离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言嘉颐闻见屋子里的酒气,皱了皱鼻子,又看见地上的烟头烟灰,以及堆在书桌一角杂乱的书籍。
她似乎窥见了他的灰暗——那对她来说极为陌生的东西——她站在原地,不敢靠近一步。
江文哲将椅子转过来,正对着她坐下,轻轻摇了摇晕眩的脑袋,始终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连看一眼都觉得是玷污。
哪怕有酒精的助力,他依旧不敢去直视,去争取他所渴望的东西。他厌恶这种无力而憋屈的感受,他厌恶这种随着少年阴影一同刻在他性格深处的自卑感。
他攥紧了拳头。
“你怎么了……”言嘉颐小声问道,“为什么……要喝酒啊……”
他低头不语,像一个做错事情的孩子。
忽然一阵风吹过,言嘉颐缩了缩身子,发现他穿得单薄,“你怎么不穿厚一点,你不冷吗?”
她那带着稚嫩的嗓音的话语像蜜糖一样,甜进了心里。
原来还会有人关心他的冷暖。这么多年了,还是第一次,有人问他冷不冷。
她一身雪白,闯进他灰暗的世界,迷茫的双眼。几次戏谑,他发觉自己真的陷进她的纯真温柔,只要她出现,就有光渗进了他的孤独。
他喜欢光,喜欢温暖,喜欢有人陪伴,也……喜欢她。
他抬头,迎上她闪着点点光芒的星眸。
言嘉颐这才看清楚他的脸,他的脸色是不正常的苍白,块块淤青散布在他的脸上,眼睛像是破碎一般,有泪光在他的眼里闪烁。
同情使她向他靠近。
“你心情不好吗?”她说这话时,眼睛望向一旁的酒罐子,“喝酒能让你开心吗?”
“不能……”他的嗓音沙哑,“但是至少能让我好受一些。”
“你不能喝酒!”她态度坚定。但是转念一想,又担心自己触怒了她,又补充道:
“因……因为你不是才从医院回来,医生说不能喝,你就别喝了……”
没有得到江文哲的回应,她觉得很不自在,总觉得他心情不好跟昨天的事情有关,“你要是实在觉得昨天我哥哥的态度伤到了你的自尊,我替他向你道歉……还是不开心的话,我把他找来跟你道歉好不好?”
“他没有错……”他含糊不清地嘟囔着,“你们都没有错,错的人是我……是我……”
“如果我没有来蓝青,没有遇见言嘉辰,我是不是就不会变成一个罪恶滔天的人?是不是只有放下过去,这一切才会结束?
可是,我放不下……”
他想着,心中郁闷,又要去打开一罐啤酒,“醉倒了,一切都会好了……”
“你别喝了!”言嘉颐就要上前去抢,她的手与他的手相触,江文哲的手后缩,精神不少。
言嘉颐把酒罐放在书桌的另一端,“虽然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喝酒就会心情好受一点,”她认真地注视着他,“但是这是在逃避。逃避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所以,你和我哥之间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你还因为他的敌对这么伤心。”她试探性地问。
他嘴角扯出一抹轻蔑的笑容,目光移向别处,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叹息,“我的问题……是我不好。”
“他说你不好你就觉得自己不好啊?”言嘉颐觉得荒诞,“我哥他也不是神仙,他也有很多问题。所以你不比他差,你们是平等的……”
她的话音落下,房间里再无别的动静。他的沉默持续了很久。他低垂着头,略显昏暗的光线看不清楚他的神色。
直到他抬起头,眼里闪烁着泪光,他仰视着她,一脸不可置信,“平等?呵……好一个平等。也就只有你会觉得所有人都是平等的,可是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
”就像你,生来就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你有爱你的父母和哥哥,你是一个众星捧月的公主……”他深吸一口气,有些说不下去了,嘴角微微颤抖,“而我……只有我一个人。”
沉重的气氛笼罩着两人,言嘉颐不知如何开口安慰,只是用一双充满同情的眼睛望着他。
“都六年了,所有人都将这件事情淡忘,可是只有我还记得……”他忍下喉头的哽咽,声音发颤,“六年前的今天,我没有家了……”
他用红着的眼睛仰望着她,“你觉得,公平吗?我和他们平等吗?”
言嘉颐张张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我是一个放不下过去的人,是一个很自私的人,是一个嫉妒心很强的人,是一个很敏感的人……”他停顿片刻,侧头看向静静卧在书柜上的篮球,“所以在初中,我很想证明自己,我想当上一个篮球队队长,本来这个队长是我的。但是结果我相信你是知道的……”
“很重要吗?”
“对当时的我来说,很重要。”他伸手取下篮球,用手拭去它身上的灰尘,“起码我可以证明,我有一技之长,我可以被人尊重,被人重视,让寄养我的主人觉得他不是在养一个废物。”他将废物两个字咬得很重,带着对自己的唾弃。
“我本来,是真的觉得你哥哥很好,直到他明明当着我的面说自己不会参加队长的竞选,但后来明明我的队长身份已经板上钉钉的时候,最后的结果却是他。”
言嘉颐蹙眉,小声道:“会不会有什么误会?”
“后来,初二的时候我转学了,去了二中,初三的时候我听你哥哥的一个朋友,叫傅渊,他也是蓝中的,他说是你哥哥暗箱操作,拿走了我的申请。”
傅渊?言嘉颐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这个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过。
“那你总不能因为别人的一句话……”
“不止这一件事,我还知道挺多的。”江文哲垂眸,欲言又止。
那日,是他落选的半个月后,他深吸一口气,拳头攥紧又松开。
“跟言嘉辰也没什么关系吧,就是有,也毕竟人家优秀,我还是……”
他倚在教学楼的栏杆旁,等着言嘉辰经过走廊,然后问问他。
远远地望见楼梯间他的身影,江文哲上前,言嘉辰身后的身影却让他驻足。
“嘉辰!”
“薛指导员,怎么了?”
“你也知道,咱们副主席的候选名额还空着呢,你有没有推荐的人选啊?”
江文哲后退两步,躲在墙角,听着两人的对话。
“推荐人选啊……傅渊怎么样?”
“现在的广播站站长?”
“对。”
“行啊,你推荐的人应该不会错。”
两人有说有笑地交谈着,江文哲的拳头不由得攥紧。
傅渊吗?他冷笑,一个天天去酒吧不知干什么的混混还要出风头?
言嘉辰是疯了吧。
一周后,江文哲在学校公告栏上看见新的学生会干部名单,傅渊二字高悬其中,他的目光一寸一寸冷下来,身后却传来言嘉辰的呼唤。
“哲哥,好久不见,这几天怎么都没碰见过你。”言嘉辰习惯性地搭上他的肩膀,发现他在看名单,挑眉,“你不是从来不爱管学生会的事情吗?你朋友当上了?”
“放开。”
“怎……”
江文哲扳开言嘉辰的手,往后一推,冷淡地扫了他一眼,头也不回地朝校门走去。
傅渊和言嘉辰的关系不错,江文哲比谁都清楚,两人放学路上几乎形影不离,但言嘉辰对于傅渊背地里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怎么可能不知晓半分?
不过是通过小小的暗箱操作帮了人一把。
那么,篮球队长的事情,不过只是言嘉辰开口便能实现的,他拼尽全力得到的东西,竟然可以因为他的一句不经意的话语毁掉。
周遭皆是一片灰蒙,又何必争坐高位?
那就做一粒尘埃好了。
眼泪从他的眼角滑落,滴落到他的衣襟上,视线变得模糊,一片昏黄中,那抹雪白依旧显眼。眼前的色彩晕染开,那抹白色怎么也无法融入着暗淡的背景。
她不属于这里,让她走吧。江文哲,你难道还指望她一直成为站在你身旁的那个人,成为带给你温暖的那个人吗?
你所谓的理想,早就被现实击得粉碎,你还在奢求什么?没有人要你了……以后,也不会有人能看上你。你生来卑微,很多东西,命里就不配拥有,强求只会让自己陷得更深,伤得更重。
“我为什么要哭啊?”他在心里问自己,“哭给谁看呢?”
可是在她面前,眼泪不受控制,所有坚强傲娇的面具都不复存在。
言嘉颐走到他身边,蹲在他的面前,两弯细眉微微蹙起,她不自主的拿出纸巾,轻轻擦去他脸上的泪痕。
江文哲定定地看着她,视线清晰了,他望向她葱白一样的小手,他可以看见她微微颤动的眼睫,她眼里一汪清澈,洋溢着肯定与鼓励。
“你别哭……都会好起来的……会有人对你好的,会有人给你公平。”她肯定地看着他,“你有你的关心你的朋友,指导你的老师,再不济,你还有我……”
江文哲心里蓦地涌上一种想要拥抱住她的冲动,“还有她……还有她……”他心里已经掀起了轩然大波,她会不会对他也有一点点喜欢,会不会接受他的喜欢,会不会不在意他的身世?
他猛地从椅子上站起,背对着她。他克制着,酒精使他变得大胆,占有欲也在逐渐增长。
“我是你朋友,不是么?”言嘉颐接着说道。
“是,但是……”
“但是什么?”
江文哲现在只想让自己远离她,哪怕多待一秒,他都会克制不住自己心里的喜欢与渴望靠近。
言嘉颐无意间看见了他放在书桌上的日记本,今天这一天被他用红笔圈了好几个圈。
“今天是什么日子啊?为什么你会这么伤心?”言嘉颐吐露出她自从走进这个房间以来的疑问。
“今天是我的生日……”他的声音微微颤抖,“也是我爸妈离婚的日子。”
一只黑色的小鸟停在江文哲视线的远处,它望着太阳落下的方向,与他一样,想要留住什么,却抵不过时间的飞逝,命运的安排。
只是看着太阳落下,亲人离去,那段充满温情的时光隐没在过去,被黑暗和灰尘掩盖。
它们或许能重现,或许不能。
接下来是漫长的黑夜,或是,一轮崭新的旭日,一段美好的开始。
他垂眸,望向被放在一旁的酒,他想一醉不醒,想借酒消愁,更想顺应自己的内心。
江文哲伸手拿过酒罐,仰头就灌。言嘉颐赶紧去抢他手里的酒,两只手再一次相触,酒罐被她夺取。
可是下一秒,江文哲醉意朦胧的眼里聚集了光芒。
僭越也好,强迫也罢,他都想为自己争取一次。她接受也好,抗拒也罢,他都想靠近她,拥抱她。
哪怕是最后一次,哪怕她从此远离,哪怕他这辈子也无法忘记这年少卑微的喜欢和这一次靠近,他都要去完成这个梦。勇敢一次,不要再错过了。
去拥抱那个在他心里的小天使,那份在他心里的,带他走出迷茫和浑噩的,可能一辈子也不会拥有的温暖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