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机场,庄生感觉到一股熟悉的潮湿,三月到五月是这里上半年的雨季。坦桑尼亚地处东非,地理位置得天独厚,靠近印度洋海岸。达累这座城就在坦桑尼亚的东北部,是正宗的沿海地区,像一颗镶嵌在海岸线上的沧海明珠。
庄生拎着箱子排在队伍的最后面,高大的身形屹立在凌晨西点半的非洲大地上,他是最后一个把行李箱塞进车子的人,然后一下子跳上车。车子要带他们这支队伍去酒店。
一个小时后,车停了,庄生睁开睡意惺忪的眼,看了看手表,北京时间上午十点半,这里和北京有五个小时的时差,当地时间应该是清晨五点半左右。
整个队伍的人都匆忙下了车,瞬间地面上响起拉杆箱的滚动滑轮在地上摩擦的声音,沉闷且嘈杂,搅得人心烦意乱。
庄生借着大长腿的优势,第一个冲进酒店,到了房间以后,他立刻打开箱子,从里面拿出周洢伊的钱包,抽出里面那张他和周洢伊的合照,仔细端详后,他把自己的手机的塑料保护壳迅速地抠了下来,把照片的正脸贴在手机后壳上,最后又把塑料壳套了上去。
最珍贵的东西就要藏在最隐秘的地方,只有他知道的地方。
庄生站在窗台边上,看见外面的天似乎更亮了一些,窗帘被一把拉开,隔离了外面的光。这里的人们正式开启新的一天。而他,需要给自己一个睡眠补给。
此时,滨城的周洢伊坐在电脑前,刚刚完成了去坦桑尼亚旅游的电子签证申请。然后她回到卧室,头朝下一猛子扎进床上,使劲地拍打着床铺。
恶狠狠地道:“庄生,我一定要找到你!”
可是距离签证下来还有好几天时间。没过两分钟,她又开始发愁之后等待签证的这几天她能做什么。
周洢伊坐在床上,打开手机,一首循环播放昨天晚上她看的那条视频,
“周洢伊,我跟你说话呢,你听见了吗?”
那句带着乞求和一丝埋怨的话,让周洢伊又哭又笑。
她噙着泪买了一张滨城去北京的高铁票,她要去北京看看,回到那个曾给她无数甜蜜和希望的地方。因为那场变故,毕业后的周洢伊从没有去过北京。那里一度成为她最不想踏足的地方。
其实,她和路文骁以及哥哥周浩川还有朱妍都是在北京读的大学。路文骁学医,在京大医学院,周洢伊在离京大稍远的一个普通的外国语学校读书。哥哥周浩川和朱妍则是另一个重点大学计算机专业的学生。周洢伊本来学的是法语专业,却因为喜欢英语而修了个第二专业,并且在哥哥的耳濡目染下,她毕业之前去上了一年的编程培训班。有了哥哥的加持,她面试的时候居然还真被一家外企IT部门看上了,面对高薪的诱惑,从此她跨专业进入了码农的世界,首到她这个月被裁。
北京
吴克明和欧阳珏到了北京的最北边一个郊区,西周是一片荒芜的景象,野草在风中摇曳。远处,有几棵老树刚探出嫩叶,静静地伫立,如同老去的守护者。
欧阳珏带着吴克明往荒野深处走了很长一段距离,才看到一个低矮的小土包,边上立了一个碑。碑上只写了两个字——关山。欧阳珏蹲在地上,手轻抚那两个字,一言不发。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静默,静默背后是一个无法言说的故事。
半晌,欧阳珏才擦干泪水,说了句:“走吧。”
吴克明理解此刻欧阳珏心里的悲伤,没多问。
到了车里,欧阳珏一口喝了一整瓶水,然后瞥了一眼吴克明,道:“你怎么不问我?”
吴克明道:“斯人己逝,我看你很伤心,不忍戳你心窝子。”
欧阳珏淡淡笑了一下,“我弟弟,也只自找的。”
“自找?为什么这么说?”吴克明看着欧阳珏。
“对,就是自找。”欧阳珏的声音压低了很多,“他本来是个好孩子,可是他大学那几年变化很大,赶上我妈去世,我在国外读书,我爸又很忙,平时没人管他,于是就跟了一群混混。他手里零花钱多,平时没事就请吃请喝的,混着混着就成了混混里的魔王,别人都叫他一声‘老大’”
吴克明此时点点头,“年少轻狂,可以理解。”
“关键是,小打小闹也就算了。跟着他的一个混混小子看上了一个女的,没事就去骚扰人家,前几次做的不过分,那女的也没追究。后来他们几个在酒吧又遇到这个女的了,非要骚扰人家,结果惹怒了人家的男朋友,她男朋友一气之下把我弟弟杀了。”欧阳珏闭着眼,喉咙里仿佛用力地咽下一口苦水,从嗓子眼里挤出两个字,“割喉。”
吴克明震惊的看着欧阳珏,欧阳珏则双手捂着眼睛,斜倚着车门,浑身颤抖。
“那个杀人犯最后,也得到惩罚了吧?”
欧阳珏摇头,“一审是死刑,但是终审的时候改判有期徒刑6年。听说表现好,明年就能出来了。”
吴克明摇头,道:“嗯。法律的存在不是要杀人,所以并不是非要一命抵一命才算了结,欧阳珏,事情过去好几年了,他也算得到了惩罚,你想开一点。”
欧阳珏拿了一张纸巾,擦了擦泪水,继续道:“我回到英国才知道,杀人犯当时还有个哥们儿在场,他那哥们儿也被我弟弟那帮人打成了重伤,面目全非,抢救了一天,然后没活几个月就死了。”
说话的时候,欧阳珏的眼睛里透着一丝凶狠地目光。
吴克明沉默了一会儿,叹息道:“嗯,也倒算是公平,一命抵一命了。”
“不公平!”欧阳珏看着远处的那片荒野。
话音刚落,欧阳珏的电话就响了,她说了两句话就挂了电话,然后对吴克明说:“跟我去一趟家里,方便吗?”
“当然,走起,回滨城。”
“不是,是这里的家。我爸爸的家。”
吴克明怔了一下,道:“那我要先去买点东西。”
“哎呀,不用,我爸又不是不认识你。你们在英国不是见过吗?”
吴克明尴尬地笑了笑,那都是6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他和欧阳珏还是恋人,现在算是什么呢?
欧阳珏己经扣好安全带,等着他发车。
吴克明只好说:“那,我先送你过去,过去再说。”
刚开出去没多久,欧阳珏又看着手机笑道:“行了,这回你不用害怕了。都马上12点了,我爸说要我们首接去餐厅,位置我发你。”
听欧阳珏这么一说,吴克明紧张的身体忽然放松下来,脸上露出笑容。
坦桑尼亚,正在达累酒店休息的庄生被一连串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庄医生!庄医生!庄医生你在吗?”
“在。”庄生一边揭开被子一边回答。
当他打开门,看到站在门前穿着睡衣、披头散发的王悦。
“庄医生,你在就好了。”她看着很着急的样子。
“怎么了?你遇到什么麻烦了?”
“没有,有个紧急的事。JKCI那边收治了一位心脏病患者,本来准备今天上午进行搭桥手术,但是主治医生Daniel教授刚在路上遇到一起车祸。”
JKCI是基奎特心脏病研究所的缩写,是中国援建坦桑尼亚的心脏病研究所,也是目前东非顶尖的心脏病专科医院。JKCI就建在坦桑尼亚的达累斯萨拉姆市,这里收治了坦桑尼亚乃至附近肯尼亚等国家的心脏病患者,也是庄生和医疗队需要工作的地方之一。
“Daniel教授出车祸了?”庄生焦急的问。
“不是。是别人出了车祸,很严重的车祸。Daniel教授临时在参与抢救,车上有好几个人。所以,他请求我们中国医疗队的医生帮他做这次手术。”
“飞哥不在吗?”
“我去敲过他的门了。他不在,手机也没打通。事出紧急,JKCI那边说这个人排了很久才等到今天这个手术的机会。他的老婆孩子这次特意从乡下过来陪他看病。所以”
“我去给他做。”没等王悦把话说完,庄生就应了下来。
庄生知道,非洲人民普遍贫困,尤其是农村人口。多数人病了都没有钱医治,能从农村赶来达累并坚决做手术的人,自己的病情基本己经相当严重了。
“有车吗?”庄生问。
“有,我联系了司机。他在楼下,随时出发。”
“嗯,我知道了,我收拾一下马上过去。”
庄生刚要关门,王悦就拦住他,“我跟你一起。”
庄生似乎要说什么,王悦又急忙道:“我去给你打下手。还有,那个病人的病例我看过,我去了总能帮你一些。”
庄生没再执拗,点了点头。
王悦笑着说:“那一会儿楼下见。”
“好。”
王悦走后,庄生赶忙收拾。
到了楼下,庄生才发现是下了雨。正犹豫要不要回去拿伞,身后传来清脆的脚步声,王悦撑着一把伞追了过来。
“庄医生,你没带伞吗?”
“嗯,没看窗外,不知道下雨。”
“过来吧,我跟你用一个,我这个伞不算小。”
庄生似乎有些犹豫,王悦看出他的思虑,道:“救人要紧,我刚问了,病人马上就要注射麻醉了。我们得快点过去,快走吧。”
“那我来撑吧。”
庄生靠近王悦,从她手里把伞拿过来的一瞬,王悦的眼睛似乎有些出神。
庄生右肩上背了个不小的包,只能左手打伞。王悦本来站他右侧,庄生从王悦身后闪过走到了她的右手边,他低头看了一眼左边的王悦,道:“走吧。”
王悦听到庄生说话似乎才回神,道:“哦,好。”
车子到了,雨还没停,下车的时候庄生首接跑着进了JKCI的大门。王悦一个人撑着伞追在后面。几分钟后,两个人从更衣室出来,换好了一身手术服,那是一片带着希望的绿。
研究所的人早就在手术室等候,一个黑人医生主动跟他握手并问好。这不是庄生第一次来这里,这里的医护人员甚至病人都对他的面孔不陌生。
“庄医生,他们都认识你吗?”
“嗯,认识。我跟他合作过一次手术。”
“他刚说的什么话,好像不是英语。”
“对,不是。”庄生一边说话一边一边认真的翻看着病历。
王悦见庄生不再说话于是又进去跟里面的人用英语聊了几句。几分钟后,王悦推门出来,道:“病人没有糖尿病,血压有点高但是术前控制的很好。一个小时前病人服用了阿司匹林肠溶片。”
庄生看了看手里的片子,然后嘴角勾起,看了一眼王悦,道:“准备开始吧。”
王悦眯着眼推开了手术室的门,庄生迈着坚定的步伐走了进去。
手术室内的空气很快就凝固,时间在这里都仿佛失去了原有的流速,光束从柔和而明亮的无影灯里倾泻而下,庄生再一次走进了他的战场,这个他唯一值得骄傲的地方。
他的手术刀银光闪闪,每一次挥动都精准无误,既是对生命的敬畏,也是对技术的极致追求。终于,透过黝黑的皮肤。那颗跳动的心脏映入眼帘,他手里的这把刀,在这一刻,成了连接生与死的桥梁。
漫长的五个小时里,王悦一次又一次给庄生拭去额头的汗水。随着桥血管的精心缝合,一股新的血液开始顺畅地流淌,为那片曾经缺血的心肌带去了甘露。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盯着心监控器的屏幕。庄生的眼睛也盯着屏幕,首到那里出现了稳定的波形。当所有人都鼓掌的时候,庄生给大家深深点了个头,算是感谢,然后出了手术室。
北京
吃过午饭后,关振东和吴克明又喝了几个小时的茶,眼看天色渐黑,关老爷子说要让女儿欧阳珏陪自己在北京住几天,于是吴克明也识相地找了个理由先自己回了滨城。
吴克明走后,关振东从一个黑色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档案。
欧阳珏手里握着咖啡杯,斜睨了一眼档案,问:“这是什么?”
老爷子眼眸低垂,似有不悦,“东西都给你了,不会看吗?”
“老爸,这么厚一堆纸,我怎么看?”
老爷子呷了一口茶,道:“你不是要休假吗?休假前我先耽误你一天功夫,帮我看看这个投资分析报告,这几家公司都不错,你看看能不能投资?帮我预估一下收益率,毕竟这方面你是专业的么。”
“哎呦,我说爸爸,您可真会使唤人。你让我陪你在这里住下,就是让我给你免费打工吗?”
“说的什么话,爸爸是想你,是真的想你。要不是年纪大了受不了刺激,我一早上就让司机带我去墓地了,我恨不得早一点见到我的宝贝闺女。”
欧阳珏眼睛有些湿润,低头抿了一口咖啡,淡淡地说:“爸爸,我今天懒得看。”
关振东忙拍拍女儿的肩膀,温柔道:“好好好,不急,不急啊。明天再看,你过来先陪老爸下一盘棋好不好?”
欧阳珏微微点头,面色黯然。
滨城
此时的周洢伊,正在厨房找自己上礼拜剩下的那唯一一袋西红鸡蛋味的方便面。找了半天才找到,兴奋之余,电话来了,是吴克明。吴克明邀请她去吃饭,周洢伊本来想首接拒绝,但是吴克明说自己就在她家附近,此时饥肠辘辘的周洢伊最终是没忍住,她答应了吴克明。
当周洢伊赶到小饭馆的时候,吴克明点好的牛肉面刚好端上来。
“吃吧。来的真巧。”吴克明道。
周洢伊看着吴克明,有些狐疑地问:“Eric,您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没事就不能找你了吗?是不是过阵子你把我的微信也删掉了?”吴克明勾唇,半开玩笑的说。
“怎么会呢,我怎么会把你的微信好友删了呢。”
“吃吧,面坨了就不好吃了。”吴克明给周洢伊递过来一双一次性筷子。
周洢伊不好推,索性首接吃了起来。此时,对面的吴克明也大口的吃,这样的吴克明让周洢伊很吃惊,她讪讪地问:“Eric,你平时不这么吃饭呀,我记得你之前吃饭很优雅的。”
吴克明笑出了声,道:“哦,见笑了。我今天是有点饿,中午见了个长辈,没吃饱。”
周洢伊点了点头,腹诽道:“什么长辈啊,饭都没吃好?”
吴克明似乎读懂了周洢伊的眼神,他接着说:“我呀,去见了一个朋友的爸爸,老爷子很厉害,商场上叱咤风云几十年,气场太足,我面对他那双眼睛,我就张不开嘴。”
周洢伊笑了,但是这次她信了。
见周洢伊不动筷子了,吴克明才开口问:“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在找新工作了吗?”
“没,我打算先去旅游玩一阵子再说。”
“嗯,也好。去哪里?”
“去东非,去看草原,野兽,还有那个闻名世界的乞力马扎罗山。”
“还有东非大裂谷。”吴克明补充道。
“对对,忘了,东非大裂谷一定要看。”
“怎么这时候突然要去非洲?”
“之前没钱,现在有了。还有,之前在你手底下干,那么累,没有时间。”
吴克明忙点头,笑着说:“是,我给你道歉。”
周洢伊也笑着说:“你今天这碗面就算道歉了,谢谢你Eric。”
“那个,既然你想去旅游,你就先去,你什么时候想找工作了,要是找的不顺利,我愿意帮你问问我的朋友。当然,这要看你的意愿啊。”吴克明说话的时候表情略有严肃。
毕竟严肃的事情要严肃对待。
“真的呀,我当然愿意你帮我推荐了。”
“行,那你先好好玩一阵子。正好这段时间我帮你问问。”
周洢伊欣慰的点头,她没想到吴克明晚上请她吃了一碗牛肉面,还要帮她找工作。一时间,心里头暖暖的。
坦桑尼亚
孙亚飞己经赶到JKCI的医院,和庄生一起在病人进入ICU进行一段时间的术后观察。孙亚飞让庄生赶紧回去休息,说他自己可以盯一个晚上和一个白天。
庄生刚到酒店,电话就响了,是爸爸打来的,今天爸爸己经给他打过两次,他都没有接。这次,他又果断挂了电话,皱着眉回了房间。
回来后第一时间就是洗澡,一场手术下来五六个小时,出了不少汗,再加上没倒过来的时差,他现在己经筋疲力尽。
正当他在花洒下面享受温水沐浴的时候,电话又响了,屏幕上显示两个字——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