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林宴上非常关键的一个仪式,是由皇帝亲口宣读对各个进士的册封,当面授予官职。
但宋徽宗是个不走寻常路的皇帝。
这么重要的事情,他居然懒得亲自做,而是交给了身边的太监梁师成。
看见梁师成拿起了那一张张委任状,苏逸辰只觉得心里咯噔一声。
最先接受册封的当然是他。
按照礼节,他撩袍下拜,跪接圣旨。
可是梁师成宣读到“一甲第一名,苏逸辰,授予……”的时候,顿了一下,嘴唇动了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底下也不知道谁起的头,突然开始拍手叫好,引得众人纷纷效仿。
一阵欢呼和贺喜当中,苏逸辰根本没有听到自己被授予了一个什么样的官职。
委任状交到他手里,他急急将之打开,却见上面官职一栏一片空白。
五雷轰顶。
按照惯例,宋代的状元往往会被授予一个通判(相当于现在的副县长)的职务,或者被授予将作监丞(皇帝的私人秘书)或者国子监丞(重点大学副校长)的官职。
无论如何,不管官职多小,都不可能是一片空白。
唯一的可能就是宰相太监内外勾结,串通上下,特意给他安排了这么个空白职位。
刚才是谁趁机欢呼的,苏逸辰已经找不到了。
但用大脚趾头想也知道,肯定是宰相王黼和大太监梁师成安排的人。
梁师成一个一个地把委任状念了下去。
第二名,第三名,乃至于最末一名,都有正式官职。他口齿清楚,言轻语利,没有任何问题。
接到委任状者,无不欢天喜地领旨谢恩。
苏逸辰是新科状元,他本该是这场琼林宴上最受瞩目的人,可这一瞬间满世界都是热闹的,只有他的世界像死了一样安静。
丝竹管弦、觥筹交错、欢声笑语,都像是与他隔着一层厚厚的空气墙,远远的,传不到他耳朵里。
国师林灵素,在宋徽宗赵佶耳边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赵佶眼睛一亮,两个人又交头接耳了一番,林灵素拖着他的胳膊就把他往外带。
眼看着在场唯一有可能给他做主的人要走,苏逸辰急了,大喊了一声:“官家且慢!”
赵佶本来欢欢喜喜往出走走,到一半突然被人喊住,皱眉回过头,不解地看着苏逸辰。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苏逸辰身上,无形中给了他巨大的压力。
但是苏逸辰顶着重压还是坚持把自己空白的委任状摊开,呈现在了所有人面前:
“官家,臣的委任状上一片空白,还请官家明示。”
王黼的脸倏然一沉。
他本来想着给这个年轻人吃个哑巴亏,让他事后来找自己,等到他跪在下面求自己给他个官当的时候,自己再勉为其难给他个机会——当然,这个机会,他不用把自己洗剥干净送到梁师成的床上这种方式,是拿不到的。
干爹喜欢的人,他能不帮忙搞到手嘛。
可谁能想到这年轻人能愣到这种程度,还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当众告状。
他忘了,十八九岁正是爱告状的年纪,官场老油条或许会心怀敬畏,畏畏缩缩,但初生牛犊不怕虎,还真就破了他这一招阴招。
赵佶听说有这样的情况,也觉得其中定有隐情,亲自走上前看了看苏逸晨辰手里空白的委任状,面露不悦说道:“何执中,看看这是怎么个事。”
何执中是吏部尚书,为人忠耿秉直,一直与蔡京、王黼这些奸党不对付。
吏部明明授予了苏逸辰官职,为何委任状上一片空白,他其实也不知道。
想也知道,肯定是这些宣旨的太监动了手脚。
眼看着他就要把事情揭出来,王黼突然发话:“吉时已到,众进士应当跨马游街了。状元郎,你当真要为自己一己私事,耽误了这琼林宴的进度吗?”
好大一顶帽子啊!
苏逸辰并不接锅:“大人明鉴,国家选官乃是公事,并非一己之私。”
“新科进士人人有官做,独你状元郎,委任状上一片空白。你这是在说,咱们吏部尚书何大人故意与你为难咯?”
这一招当真毒辣。
明明动手脚的是他与梁师成,他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就赖到了吏部尚书头上,还在无形中挑拨了苏逸辰与吏部尚书何执中的关系。
明明是他们与苏逸辰之间的矛盾,被他巧妙地转移到了苏逸辰与何执中身上。
“下官并没有说何大人故意与我为难……”
“即便何大人办事有所疏漏,你也自可私下去寻他解决。当面闹出来,未免有些不识大体吧?”
人间四月,满园春色,本应暖融融的天里,寒意一直渗进了苏逸辰的骨头缝。
他还没踏进官场,还没真正体验到官场上盘根错节的利害关系。
而身处上位的奸臣权相,只是冲他露出了一点獠牙,揭开了黑暗小小的一角,对于他来说就仿佛泰山压顶。
“此事容后再议,你们接着奏乐,接着舞。”
赵佶还急着去看林灵素跟他说的什么奇观,没心思在这里纠缠下去,一声令下,拂袖转身,大踏步而去。
停留在他身上的原本充满着眼线的目光全都变了。
哪怕他是状元郎。
所有人看他的眼神都在告诉他:你完了。
苏逸辰从小在北方长大,弓马娴熟,骑马对他来说本不在话下,但今天游街的时候,他仿佛魂游天外,几次差点被爱慕他的小姑娘用瓜果砸下马。
一个新科进士,得罪了把持朝政的当朝宰相,得罪了大权在握的宦官,居然还能得罪朝中为数不多的清流……
看着风光,其实往后他哪还有路走啊?
就像他身上这身官袍,颜色鲜亮,其实在人看不到的地方已经裂开了老大的一个口子,要不是内里的秋裤兜着,都要走光了。
苏逸辰从未如此强烈地感觉到,自己仿佛只是一个笑话。
晚上,疲惫不堪的他穿墙而过来到古今书屋,一抬头看见顾曼十分兴奋地在冲他招手:
“快来快来!我有好消息要告诉你。
你还记不记得我有一个搞考古的同学?她给我介绍了一个收藏家,想要亲自看看我手里的金锭。
这东西要是能卖给他,可就不只是黄金的价格啦!等我手里有了钱,还能再帮你多弄些好东西。”
“啊?嗯,挺好啊,好啊。”苏逸辰嘴上答应着,其实双眼都没有聚焦。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哪有事啊?都……都好得很呐。”
“别跟姐装,你还嫩。到底出了什么事儿?今天应该授官了吧……有人做手脚了?”
苏逸辰没想到顾曼居然猜得这么准,内心无限酸楚,实在不知如何表达,又不愿意在自己喜欢的女孩子面前暴露自己脆弱的一面。
他一直觉得自己是男子汉,是顶梁柱,要做自己的主。保护顾曼,他很乐意,向顾曼示弱?他宁愿自己死。
顾曼漫现在也有些恨自己的心直口快,可是刚想改口就见苏逸辰猛然回头,又冲白墙冲了过去。一下子就消失在了黑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