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
——《论语·公冶长》
今天一整天又是徒劳无功。董襄有些泄气地走出开封府,绕进后巷,回了家。
柳郁正在洗衣,瞧见他进来,笑道:“官人回来啦,先进屋坐吧,我一会便去做饭。”
“你这是有什么喜事?这么高兴?”董襄见她带着笑,问道。
“能有什么喜事。官人你在开封府整日一筹莫展,回了家,我再板着脸,这日子就没法过了。”柳郁卖力地搓洗着他那套换洗的开封府官服,“今天进展如何?”
董襄摇头道:“还是没什么进展。去洛阳的人手也还要几天才能有消息。”
柳郁歇了口气,抬头笑道:“要我说,你也莫累着了。那些比你等级高的官员,不也有的是什么都不做,光领俸禄的?”
“那可不成。现在世道这么乱,不就是他们尸位素餐所致?”董襄摇了摇头。
“官人说得对。”柳郁嗔道,“累坏了身子,你自己不心疼,我都替你心疼。”
董襄走到她背后,双手玩笑似的捏了捏她肩膀:“我这几天,倒真常常觉得累,头晕眼花。”
柳郁叹了口气:“谁让你旬休也在官府里天天熬。后天又到旬休,不准去了,好好在家歇息。”
“成,就依你。”董襄坐在井沿上,瞧着柳郁洗衣裳。
董襄当然也明白,自己无需那般卖力气。荀恺在任之时,也是凡事都尽心尽力,若是积案太多,荀恺还会亲自查问,日日都要到深夜才歇息。也许正是如此,他五十三岁就仙逝了,留下年幼的一对儿女。
他知道,只要他仍然担任着右军巡使这一职位,他的俸钱就不会少。从前他负责货物调度,他到底有没有做事,旁人都看得到,但查案不同运货,只要董襄坐在官衙里,装模做样地问几句话、写两笔案卷,便是尽职尽责。至于案子破不了,都可以解释成案情太复杂、牵涉太多。府尹下了死命令再不紧不慢查办,也一样拿一分不少的俸禄。
可是董襄毕竟是个武人出身,最讲求一个“义”字。他拿着这份俸禄,自然就要尽力做事,不然,这俸禄岂不成了不义之财?
“想什么呢?”不知不觉间,柳郁的动作已经停了。她笑着在董襄面前挥了挥手,“官人,我去做饭了,一会就好。”
董襄正好也饿了。他想去给柳郁帮厨,但他眼拙手笨,很快就被柳郁赶出来了。他便独自坐在院里发愣。
“哒哒哒——”
突然有人敲门。董襄起身,掀开门上的小窗往外瞧,只见来人是个略显老态、斯文儒雅的男人。手中还提着几条腊肉和一篮子鱼。
董襄开了门,只见这人把手里东西放了下去,和气地笑道:”阁下就是开封府的右军巡使董大人吧?请受一拜。”
“这位仁兄所来何事?进来说。”董襄见这人虽然礼数周到,但却不卑不亢,顿时就生了些好感。他把来者让了进来,“屋里拙荆正在做饭,烟大,就在院里吧。”
只见这人又回头看了看,巷子里没人,这才关上门,坐到柳郁刚刚洗衣裳坐的板凳上:”董大人,小人祁嵩,所来是有一事相求。”
“你是祁嵩?”董襄只觉得这个名字熟悉,想了半天才想起来,“香染街口说书的那位祁先生?”
“正是。”
“不知祁先生登门拜访,所为何事啊?”
祁嵩叹了口气:“此事说来话长。我来得不巧,不如祁某姑且告退,改日再慢慢聊。”
“无妨,祁先生不如就一起吃,边吃边谈。”董襄笑着摆摆手。
”不,不成。”
“祁先生?”柳郁许是听见两人说话,也出来看。董襄记得柳郁闲时也喜欢去香染街口听书,“祁先生既然有事寻我家官人,留下吃顿饭又怎地?”
祁嵩说着笑着拱手:“盛情难却啊。董大人,叨扰了。”
一道煮羊肉,放了些花椒,带些辣味。韭菜是正当时的,新鲜得很。祁嵩不喝酒,董襄就给他上了茶,自己倒了碗酒。柳郁拿了祁嵩带来的鸡又去了厨房,便只剩二人对饮。
“董大人,这肉确实香啊。”祁嵩夹起一片肉,甩了甩其上汤汁,“不过羊肉虽美,牛肉却是更韧,也全无膻腥味。董大人,你可知道这汴京城,哪里能吃到牛肉?”
董襄也不知道祁嵩为什正事不说,非要从这里说起。他有些莫名其妙:“要吃牛肉,得去七十二家正店吧?不过那里的牛肉,也都是些老牛,那肉也没什么可吃的。”
“非也,董大人。就是几天之前,我浑家在东水门旁我家巷口的徐屠户那,买到了牛肉。”祁嵩说完把肉吃进嘴里,仍笑着看董襄的反应。
董襄一皱眉:“祁先生,你是说,有人私杀耕牛?”
“是也。那天祁某回家回得有些晚,在灶边摸黑吃饭。吃了几块感觉味道口感都不对,才发觉这是牛肉,属实是罪过。”祁嵩笑道。
“祁先生说的那徐屠户,肉摊在东水门旁?”董襄还是觉得哪里奇怪,他喝了口酒,点头道,“我记着了。明日我就派人去看。”
“董大人,祁某还有一事。”
“尽管讲。”
“香染街上有个院子,里面棚子里有几头牛。祁某本是无意间往里瞧了一眼,就被一个黑衣汉子拉进院子,以刀相逼,说是若再多管闲事,祁某妻小也全不放过。”祁嵩说到这里,脸上才收了笑意,“董大人,这事我不能去开封府光明正大说,不然成就了大义,妻儿的性命却丢了。想来想去,只能偷偷来找董大人你。”
“董大人查办之时,切勿惊动了贼人。”
董襄很想回绝,这一桩案子就让他有些心力交瘁,但私杀耕牛可是大罪,又事关祁嵩一家三口三条人命,他也只能应允下来:“成。祁先生也务必小心。”
“拜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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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试过后,状元阁的生意也冷落了下来。荀惠索性没开张,帮哥哥收拾行装。
“惠儿,衣裳用不着装那么多,我就在洛阳住两三天就回来了。”
“每天换一套,回来再洗,不要在嫂嫂面前丢人。”
荀惠笑着叠好几件哥哥衣柜里瞧着还看得过去的衣裳。她又从床下搬出自己那个箱子,数了五块银锭,又抓了一把碎银子,一串铜钱,里头再放上帕子折扇这些琐碎之物,打了个包袱:“来,试试沉不沉。”
荀绍玉接过来背在身上:“有点沉。”
“出门在外,什么不都得备好。路上注意安全,尽可能走大道,进了洛阳,也只去人多的地方,务必把嫂嫂平安接回来。”荀惠又转头看了看身后缀上红绸的大箱子,“箱子里金银已经足够聘礼,剩下一些首饰珠宝,权当孝敬岳父岳母。不过你得记住,不能说这些是我送的,就说是自己的心意。至于礼数之类的,你比我更懂,我就不多操心了。”
“惠儿,你怎么比温嫂还唠叨,这些我都记着了。”
“唠叨还不是不放心你。”温嫂也走了进来,“小姐,一个人带着这些东西出远门,就怕遇上劫道的。”
荀惠刚才也在想这件事。她点点头:“那依温嫂呢?”
“东边有家慕容递铺,听说店里有几位高手,年轻时是是禁军教头呢。请来一两位护送,贼人也就不敢造次了。”
“那再好不过了。”荀惠刚想去堂屋叫伙计帮忙跑腿,才想起来今天没开张。
“我叫卖鱼的刘小五已经去了,那头不远,一会就能过来了。”
果然没过多久,荀惠就听见有辆车停在后院门口停了。她忙去开门,却瞧见赶车的是个二十六七的女子,全然不是什么禁军教头。
“不知这位姐姐是要?……”荀惠一愣。
“慕容递铺的,店里的老师傅们都不在汴梁,只能我亲自来了。”这女子下了马,“货呢?”
荀惠正要回房,只见温嫂和荀绍玉两人吃力地搬着这箱子往出走。这女子见状,从二人手中接过来,宛如捧着张纸一般,轻巧地抬上了车,看得荀惠更是一愣一愣。这箱子里的金银首饰少说也有三四百斤重,而眼前这女子,瞧着弱不禁风,搬起来却如此轻巧。
“惠儿,那我走了,保重。”荀绍玉回屋背上包袱,就要上车。
“慢着。”荀惠拉住他袖子,撒娇道,“哥哥,我也想去。”
“你去做什么,朱大嫂不是还在家,你好好陪她,我半个月左右就回来。”荀绍玉笑着摇摇头,“殿试放榜了你就替我去看。我若真中了头名,皇上也不会不等我这几天。”
“那,哥哥,保重。”
荀惠有些不舍地目送哥哥上了车。马走起来,往西奔万圣门去了。
荀惠则关上院门,见朱玉从屋里走了出来,她便迎了上去:“朱玉姐,感觉怎么样?”
“我挺好的,你成天问啊问啊,都烦了。”朱玉点了点头,“妹子,郑伦死了,我家店估计也不用再封了,咱们店也不忙了,我今天就回店里收拾收拾,明天就开张。”
“朱玉姐,你怎么老想着回去?”荀惠拉着她的手臂撒娇,“莫非是这些日子我照顾不周,委屈到姐姐了?店里就一个人,我怎么放心得下?”
“唉,你这丫头。”朱玉叹了口气,“等你哥哥娶了妻,我再留在这,跟你哥哥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又算怎么回事?
“大不了就不让他们住在这呗”,荀惠笑道,“对街那户姓胡的人家正好要搬走,正好买了他家的宅子,让哥哥嫂嫂住那里。”
“妹子,你开什么玩笑。”朱玉也被她逗笑了。
“我倒没开玩笑。”荀惠坐在石墩子上,笑道,“这店是我从小经营到现在的,我说的算。他们若是不答应,他们就搬出去呗。哥哥的聘礼都是我出的,我还不能蛮横一回?”
“你说得倒也是,结了婚,得要一间婚房,两口子清净过日子的。”朱玉也坐了下来,”不过我一直在这里白吃白住,终究也不是个事。再过几个月肚子大了,连活都没法干了。”
“我说了,你我既然姐妹相称,就别见外。”荀惠从棋篓里拣起来一枚白棋在手中把玩,“朱玉姐,你说哥哥能中多少名?”
“那老道不是说他中不了状元,但一定能中前几名吗?”
“我了解哥哥,诗文墨义纯靠博闻强记,这方面我不担心。最大的问题是,哥哥的政见是偏向新法的,而当今推崇的是旧法。我担心哥哥就算写得一手好文章,最后还是斗不过旁人。”荀惠把手中这白棋点在棋盘中央,闷闷道。
朱玉不知何时也拿了一粒黑棋随意落下:“多想也无益。殿试也考完了,哥哥娶亲也算安排完了,你这段时间好好歇息吧,再操心下来,我真怕你病了。”
两人闲聊着,最后竟真的下起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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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曾迁喝醉了,慕容宁给他收拾了一间客房让他睡了一晚。等到睡醒,都已经午时了。三人正吃饭,就有个卖鱼的小孩跑了过来,说是金梁桥街状元阁要请一位护送师傅。慕容宁说店里其他师傅都不在汴梁,只能她自己去,就先失陪了。昨晚醉了,他和曹世钦也就都没再吃酒,吃过饭,曾迁便离开了慕容递铺,往南薰门走。
守城的是禁军,曾迁只是个从前的厢军校尉。就算府尹已经批准他调度厢军,那最多就是官复原职,以他的权力,还没法对禁军颐指气使。南薰门的守门将领好像名唤章名山,年纪不大,曾迁也知道这样的年轻小将,往往最是血气方刚,很难相处。
到了南薰门,进出城的百姓还是不少。曾迁随便找了一个站岗的禁军军士,拿出府尹给他的令牌:“这位兄弟,劳驾,我找咱们南薰门守门的章将军。”
这军士瞧了瞧他手上的令牌:“稍候,我去通报。”
不久,就下来了一位全身精甲的小将。曾迁躬身拜道:“下官曾迁,参见将军。”
“你有何事?”
“章将军,不知寒食那晚城门闭后,可有马车出入南薰门?车子要大“,曾迁说着四下望了望,只见有个卖菜的老农正赶着车出城,”将军你瞧,至少是老农这车这么大。“
章名山瞧了一眼那车,回答得很干脆:“没有。”
“隔了那么久,将军还记得?”
“那么大的车,我都要下来亲自搜查的,没有就是没有。”
“那三月二十三日那晚呢?”
“也没有。”
“将军如何记得三月二十三日是哪天?”曾迁疑道。
“这一个月,就只有昨天晚上有这么大的车出入,我当然记得前阵子没有。你到底要问些什么?”章名山性子很急,现在就有些不耐烦了。
曾迁吸了口气,沉声道:“将军,我正在调查前阵子长宁山盗墓案。如今城中百姓对此案已经有了鬼神之说,将军若是知道什么,或是手下将士知道些什么,还请将军知无不言。”
见曾迁这般态度,章名山不好强横,点头道:“那成,我问问手下。请先回,若是有什么线索,我自会派人去长宁山通报。”
“告辞。”
曾迁出了城,一个人闷闷往长宁山走。
曾迁自是不信章名山的说辞。汴梁这么大,怎么可能一月都没有大型车马夜里进出?而且看他刚才的模样,想都没想就一口咬定并无此事,此人心中有鬼。曾迁几乎可以断定,这章名山与此案必有瓜葛。
这样一来,也就是说,贼人把棺木盗走,哪里都没有去,就是从这南薰门进了城。想到这里,曾迁倒是有了些头绪,可是这汴梁这么大,要找下去还是要花费不少时间。
能够使得动章名山开门,此人要么有着滔天的权势,要么和他非亲即故。前者曾迁问不得查不得,若是后者,他也大概率没法查问。他只觉有些头疼,就像一拳打到了棉花上一样乏力。
如今圣上是个才九岁的小皇帝,由祖母太皇太后高氏听政。高氏又改用旧法,罢了王安石等一众新法派官员,重新启用苏轼、司马光等人。虽说这些跟曾迁都没有什么关系,但曾迁也许是一个人憋闷惯了,闲时就喜欢品评时事。他觉着新法好,虽说有些严苛,可也确实是为了百姓着想的。至于旧法,他倒觉得也没有什么过多的弊病。
大宋的弊病其实在新旧党争。这事明眼人都瞧得出来,不论新法旧法,都有可取之处,但双方就是不肯退让分毫。朝堂之上自不必说,至于朝堂之下,有多少阴谋暗算,就不得而知了。说到底,这些大臣也还是为了一己私欲,并非一心为了百姓。
曾迁自嘲地笑了笑,这些都与他没什么关系。等他回了长宁山,他又在院子里练了一通剑。他昨日刚刚再次见到慕容宁,今日练剑,便自是练得如痴如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