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朱缓缓展开那封密封的情报信纸,刚一入眼,脸上的神情瞬间变得极为复杂。
仿佛被打翻了调味瓶,各种滋味交织。
吉垣在一旁,满脸好奇又带着几分期待,急切问道:“太上皇,怎么样?陛下该不会真的碰钉子了吧?”
“咳咳!”老朱猛地咳嗽两声,像是要借此驱散内心的波澜,很快便恢复了一贯的镇静。
他将写有情报的纸张仔细收起,嘴角微微上扬,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说道:“这小子,倒是还有几分本事,竟能想出这般法子。”
话锋一转,语气中又多了几分不屑:“不过,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投机取巧罢了,问题根本就没有得到真正解决。”
紧接着,他眉头紧锁,开始自言自语起来:“不对啊,自从葛松弹劾杨士奇被斩首之后,这些人就没了动静?”
“就算对弹劾杨士奇的事不再追究,可改革税制这么大的事儿,怎么也得追问到底啊。”
“怎么可能就这么半途而废呢?”
“这事怎么看,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老朱像是被一团迷雾笼罩,不由自主地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过了好半晌,他才回过神来,低声喃喃道:“看来,大明还是有忠臣的,想必是有人在暗中帮他。”
吉垣再次开口,语气中满是关切:“太上皇,陛下这次是碰壁了吗?”
“这个嘛……这个嘛……”老朱慢悠悠地站起身,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动作看似随意,话语却开始打起了太极。
“这次不算,只是他运气好罢了。”
“再说,事情并未解决,不过是往后拖延了而已。”
“这次,最多只能算平局,咱们没赢,你也没输,就当是平局吧。”
吉垣闻言,顿时明白过来,自己这是赢了,陛下并没有如太上皇所预料的那般碰壁。
不过,赢归赢。
老朱显然不是什么愿赌服输之人,摆明了就是要“耍赖”。
堂堂一代帝王,怎么能不这般不认输呢?
吉垣心中暗暗腹诽。
旋即想起老朱从前召大臣和他下棋,从来就没有输过。
至于赢的方法嘛……
无非就是开始还算规矩,到了后面,眼见要输了,便修改下棋的“规则”。
怎么下棋他说了算,想输都输不了!
如今,不过是“旧病”重发。
老朱斜着眼睛瞥了他一眼,见他这幅表情,顿时高声道:“你可别不服气,咱们重新赌一把。”
“这次,要是我输了,咱就学狗叫。”
“对,就是学狗叫!你输了你学,咱输了咱学,绝对公平。”
“谁要是耍赖不认账,谁就是小狗!”
吉垣一听,吓得脸色惨白,脱口而出:“奴婢万万不敢赌啊!”
“若是奴婢输了,那也就罢了。”
“奴婢本就是太上皇身边的一条忠狗。”
“这辈子能在太上皇身旁服侍,当陛下的狗奴才,那是奴婢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可万一陛下输了……奴婢实在是承担不起这个后果啊!”
老朱一听,猛地一拂袖,气势汹汹,高声吼道:“没有万一,这一次,咱赢定了!”
“赌的还是同一件事。这小子要在大明重新分配田地,革新税制,我还是赌他得碰一次壁。”
吉垣满脸为难,苦笑着说:“太上皇,咱们还是别赌了吧。”
“”奴婢就怕一不小心又赢了!”
“什么混账话!”老朱瞬间暴跳如雷,怒目圆睁:“咱说了,你赢不了。”
“好了,不必再说,这个赌局,就这么定下来了。”
“谁输了谁学狗叫,不学就是小狗!”
老朱越说越气,话音刚落,便大步往外面走去。
吉垣满脸无奈,只能急忙紧紧跟上。
……
因葛松弹劾政务大臣杨士奇而引发的风波,随着葛松被斩,以及詹徽主张压下此事不再提及,很快便暂时平息了。
然而,蓝玉在女真三部推行新政所带来的影响,仍在持续发酵。
围绕此事,朝野各方势力争论不休,你来我往的论战从未停歇。
但在朱允熥的强力压制下,朝堂之上再也无人敢讨论这件事,仿佛它从未在这个世上发生过一般。
不管下面的人如何争吵激辩,朝廷中枢始终保持沉默,既不讨论,也不表态,更不参与其中。
此时,朝廷的焦点已然转移到营救被囚禁在暹罗、蒲甘的数万大明子民身上。
福建,清溪县衙。
“吴大人,不好了!”
一名捕快慌慌张张地冲进后堂的签房,连门都没来得及敲,声音里满是焦急。
“什么事啊,如此慌里慌张?”签房内,清溪县尉吴肃宁正手持一只宋代青花瓷瓶,眯着眼,细细地欣赏着,神色陶醉。
在此前,县尉作为县里驻军的首领,编制上属于军籍,归五军都督府节制。
自朱允熥执政改革以来,大量原本的军籍人员退出现役,转为非军籍,县尉便是其中极为典型的例子之一。
改革之后,县尉摇身一变,成为全县捕快的统率,肩负起维护一县缉捕和治安的重任。
与从前身为军籍时处处受限不同,如今的县尉权力更大。
吴肃宁的日子过得十分惬意。
以前不太方便直接插手地方事务,现在却师出有名,名正言顺。
有了这样的“理由”,捞钱对他来说简直易如反掌。
甚至都不用他主动开口,县里的各方人马便主动、乖乖地送上孝敬的银子和礼物。
就比如他现在手中把玩的这只宋朝精品青花瓷,便是别人孝敬来的。
吴肃宁没读过多少书,却偏偏热衷于附庸风雅,尤其喜爱各种古董古玩、名家字画。
下面的人自然很识趣,纷纷投其所好。
正看得入神呢,突然有人闯进来,吴肃宁顿时皱起了眉头,脸上写满了不悦。
“吴大人,小的听说,朝廷派来调查大明子民被囚暹罗、蒲甘一案的钦差已经启程,正往咱们福建赶来……”
吴肃宁听后,不以为然地一挥手,嘴角挂着一抹轻笑,满不在乎地说道:“我还当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呢。”
“不就是来个钦差吗?也值得你这般大惊小怪?”
“钦差肯定是先去省城福州,来我们这小小的清溪做什么?”
“迎接钦差的,那得是巡抚和巡按大人。”
“再退一万步讲,起码也得是掌管一省刑名的按察使大人去向钦差大人汇报。”
“怎么将钦差哄得开心高兴,那是他们的事,与我们县衙捕快何关?”
“顶多就是省里再发文,让我们地方严加管治地方的治安,抓紧整治歹徒罢了。”
“再不然,就是派人来巡视一番。”
“对于他们,本大人自有办法应付,不必放在心上。”
吴肃宁说得斩钉截铁,神色间满是自信,仿佛一切尽在他的掌控之中。
毕竟,过去上面也不是没派人来检查工作,可每次他都能游刃有余地应对,轻松化解各种潜在的危机。
清溪虽是个穷乡僻壤,却有不少人在外面干着“捞钱”的勾当,尤其是贩卖“猪仔”去南洋的生意。
所谓“猪仔”,并非真的猪,而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他们被极为密集地关押在船舶底层,像牲畜一样被送往南洋的暹罗、蒲甘等地,囚禁起来当作奴隶卖掉,故而得了这么个称呼。
在清溪,这种生意蔚然成风,据说一本万利,不少人借此获利亿万。
俗话说,富贵不还乡,犹如锦衣夜行。
这些靠贩卖人口赚得盆满钵满的人,衣锦还乡后,便忙着置家产、盖豪宅,大肆炫耀。
可他们又担心在外面干的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被曝光或遭人举报,连累家人,于是拼命贿赂地方官吏,寻求庇护。
吴肃宁身为县尉,自然成了他们重点讨好的对象。
面对这些贿赂,吴肃宁素来都是来者不拒,心里美滋滋的。
在他看来,不管这些人在外面造下多少罪孽,只要在清溪境内表现得像个“遵纪守法”的“良民”,外面犯的事,就与他无关。
他身为清溪县尉,只管清溪本地的治安,何必多管外面的闲事呢?
只要本地治安良好,他这个清溪县尉就算十分称职。
收这些人的钱,既不用冒险为他们办事,也不用担心被举报,收得那叫一个心安理得!
吴肃宁深谙为官之道,收了钱从不独吞。
衙门里上至县令,下至大小捕快、办事书吏,按官职大小、资历年限,都能分得一杯羹。
大家全部得了好处,自然皆大欢喜。
同时,吴肃宁也会严厉警告那些人贩子:“不管你们在外面怎么贩卖‘猪仔’,是拐骗还是绑架,哪怕杀人放火,那都是你们的事。但回了清溪,是龙得盘着,是虎得趴着。谁敢在这儿惹出事来自,就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这招十分管用。
那些人在外面无恶不作,可一回到清溪,就变得老老实实。
就这样,清溪这个窝藏了大量江洋大盗和诈骗头目的“罪恶之乡”,治安状况不仅没恶化,反而比邻近几县还要好。
为此,吴肃宁多次得到上级嘉奖,官位稳如泰山。
时间一长,他难免有些飘飘然,对上面派人来检查根本不当回事。
他心里清楚,要是来的是贪官,他有的是银子和宝物孝敬,轻松就能把对方打发走。
就算来的是分文不取的清官,不愿与他同流合污,也没关系,尽管让他查。
送他礼物的强盗不会自曝罪行,衙门里拿了好处的人也不会往外说。
民间百姓虽可能听到些风声,却拿不出真凭实据。
最重要的是,他在清溪本地办案向来铁面无私,不徇私情,经得起查。
毕竟,那些在外地捞钱的强盗头目已经把他喂饱了。
他没必要在本地案件上冒险捞钱。
如此一来,吴肃宁自然底气十足,毫无畏惧。
听完吴肃宁的问话,前来报信的捕快,脸上浮起一抹苦笑,无奈地说道:“吴大人,实不相瞒,小的刚得到消息,执掌探听司和情报局的黑衣神僧姚大人,竟在朝堂之上,当着陛下和一众大臣的面,直接点了咱们清溪的名。”
“他说那些拐骗、绑架大明子民,把人贩卖到暹罗、蒲甘为奴的歹徒,大多来自福建清溪。”
“咱们清溪这下可出了‘大名’,都传到陛下耳朵里了,只怕不久之后,钦差就要亲自来清溪县了。”
听到这话,吴肃宁的脸色瞬间变了变,眼神中闪过一丝慌乱,急忙问道:“你这消息,究竟从哪儿听来的?可千万别弄错了!”
此前,他仅仅收到主管全省刑名的按察使司下发的公文,要求各州县严厉打击拐骗人口去南洋为奴的行径。
就连县令大老爷也专门把他叫去,郑重地谈了此事。
但吴肃宁当时只当是例行公事,并未放在心上。
直到此刻,听闻清溪被人在朝堂上公然点名,他才猛地警觉起来,后背隐隐泛起一丝凉意。
姚广孝,以一介僧人身份踏入大明朝堂,执掌着最为神秘莫测的探听司和情报局。
民间百姓向来对这类传奇人物的故事津津乐道。
毕竟,相较于那些按部就班升职的朝堂高官,姚广孝的事迹充满了神秘色彩,更能满足百姓们茶余饭后闲聊吹牛的谈资需求。
于是,黑衣神僧的名声不胫而走。
在民间的种种传说里,这位神僧可是会“法术”的。
要不然,陛下怎么会重用他呢?
吴肃宁身为县尉,自然是有些见识的,心里并不相信这些荒谬怪谈。
但他也十分清楚,这个老和尚绝非等闲之辈,手段厉害得很。
若不是如此,绝不可能以僧人的身份进入朝堂,还能成为手握重权的政务大臣。
捕快微微躬身,恭敬地回道:“小的的邻居和京城里的一位给事中是亲戚。”
“据说,之前有人因为儿子被骗到南洋,心急如焚之下,用血书向都察院写了一封求救信,恳请都察院转呈皇帝,请求朝廷出兵救他儿子。”
“都察院的官员却没有把这封信呈给陛下。可不知怎么的,消息竟被黑衣神僧得知,随后便将此事如实禀告给了陛下。”
“陛下得知此事后,龙颜大怒,当即召集百官,召开大朝会。当时在场的官员多达数百人。”
“那黑衣神僧,就在所有官员面前,向陛下详细汇报了此事。我邻居的亲戚身为给事中,当时就在朝会上,听得清清楚楚。”
“这次朝廷可是动真格了!”
“一边要出兵暹罗、蒲甘救人;一边责令福建巡抚、巡按严厉约束地方,还让刑部亲自督办此案。”
“为此,他亲戚特意写信回来,千叮万嘱,让他们千万不要和那些人贩子有任何往来,免得遭受无辜牵连。”
“小的平时和他们家交情不错,他便把这事告诉小的了。”
吴肃宁如梦初醒,一拍大腿,恍然大悟道:“原来是这么回事!我说最近这公文怎么跟雪片似的,一封接着一封,好像永远也发不完。”
其实,他也并非毫无察觉。
在过去的半个月里,省里按察使司的公文、府衙通判的指令,都在不断强调要严厉打击诈骗和绑架行为。
县令大老爷隔三岔五就找他谈话,每次都神色凝重,说是又接到了省里和府里的紧急通知……
就连《大明日报》也连篇累牍地报道相关案件,字里行间都在提醒百姓,务必小心防范诈骗。
这一切的迹象,都预示着一场风暴即将来临,颇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只是,吴肃宁一直没把这些当回事。
他始终觉得,这不过是针对整个福建省,乃至整个大明的一项整治行动,与小小的清溪县并无太大关联。
毕竟,清溪县向来治安良好,百姓安居乐业,一片歌舞升平之景,他自认为完全可以高枕无忧。
可此刻,听了捕快这番话,吴肃宁心里“咯噔”一下,顿时紧张起来。
他怎么也没想到,清溪县这个弹丸之地,竟会成为这场风暴的中心。
吴肃宁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心中暗自思忖:自己该不会被这场风波给卷进去吧?
就在他皱着眉头,满心忧虑地思索时,捕快又接着说道:“大人,还有个消息,此次奉旨来福建查案的钦差,不是别人,正是刑部缉盗司的统领,纪纲纪大人。”
“什么?竟然是他?”
吴肃宁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身体也不由自主地晃了晃。
原本,他预想朝廷派来的钦差,大概率是一位文官,比如巡察御史之类的。
毕竟,按照大明朝的惯例,政务大多由文官把控。
钦差这等美差,他们自然会想尽办法安排自己人。
而且,各级地方主官都是文官,派文官来当钦差,也便于和地方官府打交道。
可他万万没想到,这次朝廷竟然派来了刑部缉盗司的掌印官。
纪纲此人,在江湖上那是声名远扬,在刑部内部更是威名赫赫。
自从朱允熥改革之后,吴肃宁担任的县尉一职,既要受县令大老爷的管辖,也要听此忱Фタ蓁仗部的调遣。
作为刑部体系中的一员,他自然早就听闻过纪纲的大名。
据说,纪纲此人出身草莽,早年也是江湖中人。
因此,他对江湖上的各种门道都了如指掌。
而且,此人办事心狠手辣、翻脸无情,是出了名的不好惹。
自从得到朱允熥的重用后,他甚至不惜“出卖”自己昔日一起闯荡江湖的兄弟好友,将他们都投进了监狱。
这样的人,可绝不像那些只会读圣贤书的文官那么好糊弄!
吴肃宁心里清楚,看来这次真得认真对待了。
可他这个念头刚起,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嘈杂的响动。
只听一名捕快高声怒喝:“什么人,竟敢擅自闯入县衙!难道不知道,无故攻击衙门,视同谋逆吗?”
声音落下,另一道冰冷而威严的声音传来:“刑部缉盗司奉旨查案!”
“清溪县所有捕快,即刻放下武器,老老实实待在县衙接受调查。”
“待查清尔等与人口贩子并无勾结,自会还你们清白。”
“如有不听命令、负隅顽抗者,杀无赦!”
……
ps:大家除夕快乐,阖家欢乐,万事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