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的天气,总是比关东要冷上许多。
由此,即便是万物复苏的季节,可在这里,一壶煮好的热茶端出来,仍旧冒着浓重的腾腾雾气。
韩遂拿过一柄铜勺,将茶壶里的热茶舀了一勺倒入竹节杯中,轻轻啜饮了一口,才感觉身体有些暖和起来。透过热气腾腾的茶雾,他看到阎行那一张早已不耐的脸,才开口道了一句:“彦明,你是否想知道,今日我为何这般虎头蛇尾?”
对于韩遂一眼看破自己的想法,阎行早已习以为常。但这却止不住他对韩遂的那丝厌恶,就如眼前来说,假如韩遂还是当初那位汉臣名士,饮上一杯热茶也不算什么;可身为统掌西凉之地的铁羌盟盟主,他不喝马奶酒、不食肉物、更不恋女人,这样的作派,与羌胡部落很多首领格格不入。
若不是他那诡秘阴毒的手段还死死笼罩在铁羌盟上空,恐怕那些桀骜不驯的部落首领,早就将这个虚伪矜高的家伙大卸八块了。
“主公,今日看似冀城兵士义愤填膺,然《三略》有云,因敌变化,不为事先,动辄相随。冀城兵士怒则怒矣,然过犹不及。我等若先遣一些蛇鼠两端的部落攻城,既可铲除这些不稳定的部落,又可急速消耗冀城守城器械,可谓一举两得。待冀城兵士已消耗殆尽时,全力总攻,冀城旦夕可破!”
与马超一战之后,阎行几番潜心磨炼,以求突破马超种在自己心中的心魔。可悲哀的是,他越是折磨自己,却越发现自己越无法挣脱马超那恣意嚣张的阴影。无奈之下,阎行转而求其次,潜心精研起《六韬》、《三略》等兵书著作,以求在战法上能胜过马超一筹。
适才这番话,正是他归来时思忖,结合《三略》才想出来的。
“想不到彦明已然这般有勇有谋、见识深远,老夫甚慰。”韩遂满意的点了点头,对阎行露出了欣赏的目光。但最终还是美中不足地又微微摇了摇头,指点他道:“彦明,你虽有长进,却局限自身。此言,仍不过一将之见也,欲统率万人之众,必有统率万人之智,若你为统帅,统观西北大局,那一个小小的冀城,当真那般重要吗?”
阎行简直快被韩遂气笑了,冀城不重要?
冀城乃陇西、甚至朝廷明谕的凉州治所之地,东有大散关天屏,北有萧关雄踞,往南接连汉中益州,往西更是商路不绝的西域丝绸大道。
若据冀城,东进便是八百里秦川肥沃之地,南吞更是地方靖平、有着天府之地的益州。就算没有多少政治头脑的阎行,也可以想出重开西域商路、蓄养良马、结好羌胡这等王霸之策。
可韩遂竟说冀城不重要?
“地方是死的,形势却是瞬息万变的,我非是说冀城不重要,而是说,此时我们就算攻下冀城,便真的可据为己有吗?”韩遂再度饮了一口热茶,微微蹙了蹙眉头。他知长安早不兴这煮茶,天子新创的炒茶清香怡人……只是,这等雅事,与阎行诉说便如对牛弹琴。
一想到这些,韩遂便有些不耐,他挥了挥手,只言简意赅地又说了一句:“汉室已视我等为心腹之患,已遣援军前来;马超更是如附骨之蛆、一副不死不休的架势。此番我等若不能给朝廷一个深刻的教训,又怎能安享西凉?”
“可攻下冀城,以逸待劳不是更……”
阎行刚说到这里,却见韩遂已闭上了眼睛,他自知这是韩遂示意自己离去之意。大感无趣之下,也只好躬身抱拳告辞离去。
“韩将军整日与这等粗俗武人为伴,甚感寂寥吧?”就在阎行的身影消失于房中不久,一声温和明显文人的嗓音自角落里传来。
“长安的炒茶之术,亦非宫廷秘辛。相反,那个视钱如命的天子,早就令人打着皇家的噱头在市中倒卖。”这一次声音柔美清脆,显然是一女子之音。只是,那柔美清脆的声调在提到‘天子’之时,怎么也压不住那一丝复杂的怨毒。
但韩遂却恍若未闻,微微回头,果然见那女子已将一包炒茶奉上。韩遂小心翼翼地打开,如获至宝:“如何饮用?”
“热水一泡即可,义父。”董白那混血精致的脸庞上,罕见地竟出现一丝小女儿式的温柔。单以此幕来看,谁都不可能将她与独身长安刺杀天子、一计挑拨马韩反目的妖女联系起来。反而都会认为这位甜美可人的少女,真的只是韩遂舔犊之情泛滥收入的一孤女。
“不尽然吧?”韩遂皱着眉头,有些不相信董白问道:“为父闻这新茶须有特制茶具、更要分山泉、井水、无根之水煮泡,甚至这饮茶之所,都有讲究……长安之中,不是还有天子亲手所著《茶经》,尽析这饮茶之术?”
董白闻言,那高挺的鼻梁微微皱起,越发显得她娇憨可爱。但熟知她脾性之人却知,这反而是她恼怒前的征兆:韩遂几番提及那个她深埋在心中的名字,已然令她有些厌恶和愤怒。
“矫揉造作、自抬身价尔。这等把戏,也只能骗一骗那些粗俗逐利的商贾。我们那位天子,不是向来善使此道?”在董白现身前先出来的文士,似乎甚善察言观色,虽不识董白脾性,但见董白停顿不语,却已上前补救道:“饮茶之道,在乎其心,将军怎么也如此落了下乘?”
“呵呵,公则言之有理。”韩遂饶有兴致地看了这位面色温和的河北名士郭图,再将董白那疑惑间却暗生盘算的神情收入眼中后,才将一撮炒茶冲入新的竹节杯中。
韩遂一声可谓颇多因缘际会,官场沉浮、沙场征伐,几番尸山血海当中走出的他,早就对人情大局有了一份儿自己独特的视角。
郭图秘密赶来此地,自然是奉了袁绍的指令。而他的到来,本身就是个鲜明的信号。不过,冀州与凉州相隔千里,若不是双方有个共同的敌人且正好卡在两地正中,韩遂其实懒得搭理这个郭图——与袁绍暗结盟约,除了一个口头协议,令那个四世三公的袁绍感觉天下尽在自己掌握中这等无用的虚荣外,根本百无一用。
至于董白,韩遂在见她第一面的时候,便看出了此女的巨大价值。表面上来看,一个汉室暴乱逆臣的孙女,和一位手握几十万精兵、威震一方且还有着莫大名望的诸侯,根本毫无可比性。
但就如韩遂之前向阎行说的一样,时也,势也。此时此势,一位熟悉天子秉性又有着不惜一切想要摧毁汉室的复仇之女,实在要比那个除了口头承诺之外什么都不能给的袁绍,要有用太多了。
于是,表面上韩遂虽古波不惊,但对于刚才郭图替董白解围一事,已然心怀芥蒂。故此,他也懒得饮上那一口炒茶,直言道:“郭先生智计无双,设下以冀城为饵,诱使汉室大军与马超合流,再被以逸待劳的我等大举攻破之策,果然高明。”
郭图微微颌首,他不知韩遂说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更主要的是,他看到,韩遂虽然看似同自己谈话,但眼中的余光,却是看着董白的。
“义父,攻破冀城再据城而守,不是更好?”听韩遂终于道出了今日虎头蛇尾的缘故,董白显得有些急切。因为无论怎么看,她也觉得阎行的做法才是最优方略。
“非也,我军若攻破冀城,则尘埃落定。汉室统帅亦非蠢人,又岂会自投罗网?只有我们摆出一副对冀城志在必得、可冀城偏偏始终命悬一线时,那些援军才会奋不顾身赶来驰援。哼,天子军制奖惩一策虽可鼓军心,却也可令那些泥腿子在金钱的诱惑下迷失了双眼!”
韩遂说这番话时,眼光已然完全放在了董白的身上。这等军机大密,他不同阎行这军中第一将明言,却毫无保留地告知了董白,可见远没有只将董白当做一普通棋子。
待见董白脸上露出一丝恍然大悟的神情后,韩遂才满意继续说道:“更遑论,此番汉室援军,不是新附降将,便是资历平平之辈。据闻那统兵之人,更区区东城一令,纵然持节而来,他又凭何压制得住一心复仇的马超和那些欲求擎天大功的骄兵悍将?”
“郭先生,老夫所言,可对先生心意?”韩遂待郭图面色尴尬之际遽然回头,那细小的眼中,浑然一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枭雄光彩。
郭图猛然一震,这一刻,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太小视这位‘黄河九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