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刘协没有对蔡琰动过歪心思,那是绝不可能的。但若真如伏寿所说,将蔡琰娶进宫来,刘协却忽然发现,他竟也没有多少心思。
蔡琰就好似空谷当中的一株幽兰,淡雅芬芳却又遗世孤立。那样的一种女子,就好似天宫中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降落凡间,能够静静观摩着,本身就是一种幸运和幸福。
更何况,伏寿其实说的不错,蔡琰毕竟有过一段婚约。虽然刘协并不在意这些,但问题是,他也并非汉代的普通男子。他的身份,决定了他若是想得到些什么,就必然要牺牲一些东西才可以得到。
而在如今汉末乱世大舞台已然开场,群雄逐鹿、奸雄鹰扬的大背景下,刘协若是将自己好不容易积攒下的个人声望用作这上面,虽然的确也可独断专行,但毕竟会被世人诟病——即便放在历史的长河中,刘协这样做毫无疑问是正确的。但讽刺的是,他毕竟活在当下,面对天下黎庶苦苦挣扎的期冀,他不可以那么自私。
遇到蔡琰之前,刘协从不认为有种女子可远观而不可亵玩。但遇到她之后,刘协才发现,有时候,男女之间,并非只有征服和占有这两种关系模式。他对蔡琰,似乎欣赏敬佩之情大于男女之爱,两人之间的感情,也远没有到那种生死相许的地步。
罢了,情这东西,一切要随缘,更要顺其自然。珍惜并好好守护自己已然拥有的,远比满足个人虚妄的贪念更有意义,也更重要。
想通这些,刘协便想着紧紧将怀中的伏寿揽在手心。然而,就是这一瞬,他才忽然发现,伏寿那原本迷离茫然的双眸已眯成了一道危险的线。直到腰间的软肉猛然一疼,伏寿方恨恨起身说道:“原来,陛下对琰姐姐早就心怀不轨了啊!沙场征伐有红颜知己,回到暖宫当中又想着有人抚琴纵歌,陛下当真好风流!”
这一刻的刘协悔不当初,早已忍不住想泪流满面:套路,全特么是套路!女人,果然一步三计,让男人防不胜防啊!
“寿儿,你知道的,朕其实并不是你想的那样……”令刘协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伏寿向来不是那种无理取闹的女子,这些女儿家的小计谋,她虽然偶尔也会用上一用,但绝不会到让男人厌恶反感的地步。
于是,他便进一步装出一副可怜相,再一次使出屡试不爽的招数,转移话题道:“寿儿,朕知道一个人在宫中苦闷。但朕也不是那种刻舟求剑之人,用那些条条框框来束缚你,你完全可以自己找点事情来做啊……比如,跟那些贵勋夫人们打打马吊也是极好的。”
“玩物丧志,臣妾在陛下眼中,难道只是那种粗浅的女子不成?”伏寿觑了刘协一眼,含恨带喜,当真让刘协爱不释手、回味无穷。
“那举办个什么文学沙龙,替朕寻摸着一些人才也是不错的。”欧洲文艺复兴,人家那些贵妇人举办的文艺沙龙虽然不说功不可没,但至少也有着巨大的促进作用。刘协想着,这套东西其实也可以拿到汉代来,省得那些闺房当中的大小姐们,一个个就知道想着赵云和马超谁更帅一些这等非常无聊、又让自己很不舒服的问题……
“陛下难道觉得这文章千古事,那些士大夫们会让一介女子评头论足?”伏寿又摇了摇,越想越气闷。
“那关中不是大旱吗?你身为大汉皇后,去赈济一些灾民,慰问下关中百姓,不是也挺好吗?”想来想去,刘协也只剩下这一个办法了。
幸好,听到此事后,刘协分明看到伏寿眼中闪过一丝喜色。但她随即又很高明地隐藏了下来,故作哀怜地说道:“陛下难道不认为此举有违祖制?如此攸关社稷之事,陛下让臣妾参与,不会影响汉室威仪?”
看到伏寿正话反说、欲迎还拒的可爱模样,刘协当真感觉好笑,但也只能顺着伏寿的套路,假装惊讶道:“皇后为何会这样想?你我夫妻一体,大汉天下怎能与你无关?若是你心忧社稷,朕高兴都还来不及,又怎会怪罪你?”
刘协说这话,一方面的确有讨好伏寿的原因。但同时,他也确实十分认同伏寿。国外那些第一夫人们,不就都是这样做的嘛:去孤儿院抱抱孩子、去贫民区里资助一些穷人,都是替自己丈夫刷政治声望的好事儿。
这事儿朝臣要是敢反对,刘协发誓,他当朝就要拆那不长眼家伙的骨头。毕竟,自他登基以来,平乱建功之事有过,大开杀戒之事也有,唯独向百姓展露汉室温情脉脉的一面,实在寥寥无几。借此时机,让伏寿当一当汉室的代言人,正是收拢民心的一桩妙事。
得到刘协首肯的伏寿,果然再也绷不住,款款回到刘协怀中,娇羞撒娇道:“不瞒陛下,臣妾的娘家已然搭建了粥棚救济百姓。这些时日,臣妾眼见灾民困苦,几番想着尽一番心力,却又恐……”
说到这里,伏寿越来越进入状态,猛然想到一事,从刘协怀中又跳了出来,俏脸含怒道:“陛下您明知关中大旱,为何此番归来,又要大张旗鼓办什么凯旋班师仪式?你可知晓,就是这番花费用在灾情上面,可令旱田多挖几口井,让多少灾民吃上一顿饱饭?”
伏寿这么一惊一乍,让刘协越发觉得她跟当初那个佯装坚强的掖庭贵人不一样了,多了不少女人才有的可爱味道。不过,伏寿所问之事,毕竟乃正事,刘协亦然板正了脸庞,才开口解释道:“寿儿,你知天灾无情,但你却知道,灾情真正可怕的一面是什么?”
“旱灾使得百姓无果腹之粮,生无所依,自然要想尽一切办法求活。而长安当中朱门酒肉臭者比比皆是,百姓眼见此等状况,又怎会不揭竿而起,作乱四方?”伏寿信口说来,显然她对灾情一事不只是心血来潮,而是真心忧虑了很长时间:“说句大不敬的话,当初黄巾之乱,若不是百姓走投无路,那张角又怎可能一句妖言便祸乱大汉九州?”
伏寿越说越急,面对自己的夫君,她根本是心里想什么便说什么。可说罢之后,她发现刘协沉默不语,当即才意识到,眼前这人,除了是她夫君外,更是大汉的天子。自己刚才那番话,不啻诛心之言……
想到这些,伏寿当即后悔不迭、花容失色,猛然跪地拜倒请罪道:“臣妾妄论国政,当真不该,万望陛下恕罪!”
“恕罪?”刘协看着伏寿这般,一时有些自责起来。毕竟他与伏寿聚少离多,让伏寿对自己还有着这等生疏的担忧。于是,他起身在伏寿那琼鼻上轻轻刮了一下,笑着道:“你说的这些都不错,当初黄巾之乱,至少有一半的根子在朝廷的不作为上。但今日之旱灾,断然不会成为第二个黄巾之乱。”
“陛下,过分自信就是自大,这可是您对臣妾说过的……”见刘协丝毫不介意自己品论政事,伏寿蓦然眉眼都跳开了,满心欢喜。可见刘协这么臭屁,她虽然心中更喜,却又忍不住想跟刘协唱反调儿。
“寿儿,你不知道,灾情最可怕的,不是你刚才所说的那些贫富不公。而是百姓们心头儿的一口气,当初黄巾大乱积怨百年,百姓对朝廷失去了信心,才会铤而走险。而如今关中复苏,之前更有土豆、红薯、玉米等作物囤积,灾民们都心中有数,更知晓朝廷不会眼睁睁看着他们饿死……”
“臣妾明白了,这就是陛下哪怕劳民伤财,也要举办凯旋班师仪式的缘故?”伏寿何等冰雪聪明之人,知一二反三,当即脱口道:“陛下就是要借用河内大胜之威,来给关中百姓战胜旱情的信念。如此,民心既安,动乱之事自可消弭于无形……”
看着自己果然娶了一个聪慧的好媳妇儿,刘协又一次露出了当初在凯旋高台上那抹得意的微笑,继续开口道:“这只是其中一个缘故而已,朕办任何事,从来不会那么简单的……”
说罢,也不待伏寿继续追问,刘协便一挥手,对着堪堪赶来的冷寿光说道:“让他们都进来吧,朕知道这些家伙们,就不会让朕安生享受哪怕一刻的。”
于是,又被刘协调戏了的伏寿,无可奈何下只好恨恨地跺了一下脚,在刘协那爽朗而自信的笑声中离去。只是,刘协不知道,就在走出宣室殿后,伏寿那紧绷的俏脸,却忽然也绽放出了一丝甜蜜的微笑。
那醉人的幸福,让空中的骄阳似乎都有些黯淡无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