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代远比刘协的前世要注重酒宴上的礼节,其中向人介绍一环,也十分有讲究的。尊卑、长幼、官职、声望等等,全都是要考虑进去的。而陈登,无论是身份、官职还是在徐州这里的声望,绝不该被刘备忽略过去。
从出身来讲,他乃昔日诛杀大宦官王甫的名臣、担任过汉室三公之一太尉的陈球之后。陈登的父亲陈珪早年也身有功名,曾为沛国相,是曹操家乡的父母官。
再说官职,陈登在陶谦帐下,担任的是负责屯田的典农校尉。按级别来说的话,就相当于徐州的农业厅长。但需要注意的是,汉代的农业绝对是国民经济的基础产业外加龙头产业,屯田工作又是农业的重中之重。陈登的这个农业厅长地位比刘协前世的农业厅长,高得可不是一星半点。
有身份,有官职,那声望自然也就随之而来。并且,陈登本身就少有才名,乃是一名文武全才。加之性格豪迈骄横,海湖之士,在徐州东土可谓路人皆知。
还有一点,那就是陈登也很看好刘备。并且,还是很坚挺的支持者。历史上陈登后来归顺曹操,与别人聊天评价当世名人的时候,依旧非常推崇刘备:“博闻强记,奇逸卓荦,吾敬孔文举(孔融);雄姿杰出,有王霸之略,吾敬刘玄德。”
这样一个无论出身、官职、声望都不逊色糜竺的人,怎么可能会让刘备这个不忘恩的人遗漏过去?
很明显,刘备和陈登两人或许之前就有商议,就是不想让刘协知晓陈登此人的存在。毕竟,按照礼制来说,陈登这号人不出席那是不给刘协面子,是要杀头的。所以,他就打算光出席不讲话,当个透明人。
至于为什么不想讲话,这里面的门道儿就有意思太多了……刘协斜斜看着一旁端坐如仪的陈登,嘴唇似翘非翘,时不时还瞟一眼喋喋不休介绍无关人等的刘备,就这样硬看着刘备和陈登两人的笑话:小样儿,你们不是能装嘛,那就装,接着装……朕看你们到底能装多久。
刘备同志毕竟脸皮薄,也看不出刘协的深浅。不过,从刘协在长安便能知道关羽这号人的情况下,他推断刘协十有八九已然看出自己的小花招了,心中苦笑一声,便赶紧装作疏忽的模样,向刘协补充介绍道:“陛下,此乃我们徐州一龙,陈登陈元龙,甚有才干,卓尔不凡啊。”
在汉代,天子跟龙这生物还没多大关系,是不逾制的。将有才能的人与龙相称,就是一种美誉而已,就跟卧龙诸葛一样一样的。
刘协淡淡点了点头,那意思是朕早就看出来了。然后,指着案几上一盘鱼羹向陈登问道:“元龙既乃潜龙,那自然喜爱吃这鱼羹了?”
“不喜欢,”陈登倒是直言不讳:“在下喜欢吃生鱼。”
“生鱼入口会不会太腥了?”
“大丈夫身处乱世,刀锋血腥尚且不惧,何况这小小鱼腥!”
刘协等的就是陈登这句话,举起一樽酒说道:“壮哉!徐州有这等豪勇之士,岂惧袁术逆贼?!”
这一举动,响应自然寥寥无几。在座之人谁也不是傻子,都能听出来刘协下一句话要说什么。尤其刘备,脸色一下变得讪讪不已,一副‘怕什么来什么’的表情。但刘协既然开口,他也只能硬着头皮顶上,却说了一个让刘协很腻歪的话题:“陛下,如今袁逆兵凶霍霍,徐州虽有天子亲至,然仍兵微将寡。微臣恳请陛下迁孔北海为青州刺史,以助兵势。”
刘备当上徐州牧后,就有了举荐和任命高级地方干部的权力。刘协没想到,这使用这项权力的处子秀,居然来得这么快、这么汹涌,让人都有些招架不住。
单从表面来讲,刘备这个提议是很不错的。孔融毕竟孔子之后,名震海内,而袁绍和公孙瓒那两个不省心的,都各自委派了他们的小弟当青州刺史,偏偏汉室这里始终没有给出一个名正言顺的人选。若刘协同意了刘备的举荐,那……那除了给孔融扣个管帽子外,其实没个卵用。
之所以刘协迟迟没有任命青州刺史,是因为青州如今根本不在汉室的统治范围下。刘协深刻吸取了历史上汉室的教训,便是不想做出一而再、再而三丧失汉室威仪的举动。
历史上为何各路诸侯都不将汉室当盘菜儿?
其中自然有他们也想将天下搂怀里享受一番的缘故,但也有汉室明明不行,还不停派三公大臣持节抚慰关东,让人当笑话看的缘故。
所以,在脸面上仍以天下正统自居,但在战略战术上又谨而又慎对待每一项诏令,就是刘协必须把握和拿捏的。其中微妙牵扯纷杂不清,最考验刘协的执政水平。
更何况,无论历史还是如今穿越的接触,孔融给刘协的印象也一直不咋滴。由此,刘协思忖了片刻,明知故问道:“若朕迁孔北海为青州刺史,那他领兵入徐州作战,岂非乱了礼法?”
“陛下,乱世须用重典,行事更不可拘泥礼法!”陈登果然是耐不住寂寞的人,听闻刘协找了这么一个可笑的理由,不由冷笑一声道:“如今天下伪逆者比比皆是,陛下若还认为汉室宏威震慑四海,那又岂会有曹孟德蹈凶徐州之事?!”
陈登说话如此直白,让刘协都有些不好意思,羞惭不已下只好讪讪问道:“那如元龙所言,该当如何?”
“迁孔北海为青州刺史,特敕领兵入徐驰援。如此,多一分人便多一分力量,徐州可保无虞。”
刘协淡淡地点了点头,刘备这些小心思他其实早就看出来了,实在太没什么技术含量。他举荐孔融,就可以进一步加强与孔融同志深厚的革命友谊。另一方面,孔融那里其实也早成了烂泥塘,借助朝廷这一诏令,就可以平稳地踩着台阶下来。
袁绍的长子袁谭早已将孔融打得节节败退,朝不保夕;公孙瓒的势力虽日渐消弱,但临走时也想劫掠一番,补充军粮损失;剩下青徐边界还有沿海土豪臧霸、吴敦、孙观等人兴风作浪,孔融根本无可奈何。由此,刘备若是这样保荐他平稳着陆,那他想不对刘备有好感都是不可能的。
唯一得到损害的,就是刘协这冤大头,汉室的威仪,也必然因此而遭到世人的嗤笑。
不过,刘备和陈登两人,难道就真的天真到这份儿上了吗?面对袁术的五万大军,他难道真以为靠着孔融那些残兵败将,就可以抵挡?
可等了半天,当刘协还继续装作一个傻子般问刘备还有什么要求时,刘备和陈登两人却对视了一眼,甚有默契地摇了摇头。同时,满座之人也都陷入了谜一般的沉默,不是左顾而言他,就是看着案几上的美食,好像一辈子都没吃过这样的好饭一样。
唯独一人冷蔑嗤笑,似乎想站出来说些什么。可就在此时,刘备身后的张飞却猛然环眼狠狠瞪了那人,那人蓦然瞅到在座之人皆冷目暗警于他,他也便不再有所举动,只是脸上愤懑仇怨之色更浓了几分。
那个人,刘协自然记得。因为他的名字跟他这个人十分相配:他叫曹豹,同时,也真的是一位草包。
“陛下,事不宜迟,还请下诏吧?”看着刘协身后李严和司马懿这次都没有开口,刘备认为火候儿已经差不多了,壮着胆子催促了刘协了一句。
但刘协却不慌不忙,留给刘备一个十分诡异且失望的眼神儿,缓缓开口道:“不急,正主儿还未登场,皇叔又何必急着开宴呢?”
刘备看着此间已然莺歌燕舞的大堂,以及几乎可算杯盘狼藉的案几,心忖这宴会都已接近尾声,刘协为何还会说出这等莫名其妙的话来?但就是这一瞬,他抬眼看到了刘协那渐渐冷下来的脸,以及那眼中浓浓的失望,心中忽然一惊,好似被刘协洞穿了什么般竟有些举止失措起来:“陛,陛下,今日正主儿自乃汉室天子,又何谈他人?”
“皇叔岂不是明知故问?你心中,可真将朕当做天子了吗?”刘协这一话落,竟豁然从坐席上站了起来,勃然作色道:“你刘备结连袁绍,河北名将颜良及监军沮授已引兵入至徐州,此刻便要叩门而入,尔等真当朕乃耳聋眼瞎之人不成?!”
而话音刚落,就有一人匆匆跑上堂中,对着刘备耳语了两句。再抬头时,刘备恍然失色,拜伏在地道:“臣……有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