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国中郎将张郃张儁义,这对颜良来说,是个多么熟悉而陌生的名字啊。
说熟悉,颜良毕竟与张郃同为河北四庭柱,而且两人的私交,也算不错;可说陌生,却是因为这将近一年时间里,颜良再也没见到过这人,甚至,连一点音讯都未曾听闻过。
但他与沮授自然都知道,张郃并没有死,就身在长安当中。不过,此时的张郃,或许应该生不如死吧?
毕竟,满门被诛,这样的惨事放在任何人身上,都是难以承受的痛。即便是铁打的战场骄子,因此而一蹶不振的,也比比皆是。毕竟,在战场上越勇猛的武将,心底其实越柔软。他们必然要给自己一个信念,才会让自己有所寄托,才会让他们在冷血无情的战场上,成为更冷血无情的主宰。
很不幸,张郃就是属于将家庭当做寄托的人。而颜良,虽然要比张郃淡漠一些,但也不愿意步张郃的后尘。
“监军,你此时提起那人,是想说什么?”说这话时,就连颜良自己都没有发现,自己的语气中,多了一丝畏惧和担忧。
“张儁义当初就是面临了与我等同样的境况,才会落得如此下场啊……”沮授深深叹了口气,毫不掩饰地将自己的担忧和畏惧表露了出来:“当初他哪里知道,天子会身在河内?甚至,我们比张郃还要糟一些,毕竟,张儁义没有听从天子的号令,戮力奋战……”
颜良这下也无法掩饰了,他雄壮的身躯震颤了一下。让他最担忧的事情,就这样毫无防备地发生了。他不害怕战场上的生死相搏,却对这样肮脏的阴谋斗争毫无办法。
是的,颜良也没有预料到,天子这次为何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到了徐州。自己还稀里糊涂地与天子一同击败了袁术,而且,还是一场不折不扣的大胜。
对于张郃的遭遇,整个袁氏集团是讳莫如深的,因为,这涉及到袁绍近来的一个秘密:刺天曹。
若没有刺天曹,汉室的锦衣卫说不定就将张郃的家眷接回了长安。可就是因为这个袁绍秘密组建且器重非常的曹属,张郃的家眷六十四口,全都死于非命,一个不留。包括,那时张郃还嗷嗷待哺的次子张雄。
颜良至今不明白,张郃是因为什么落得那般下场的。难道,只是因为他与汉室有染?可是,在此之前,张郃一直竭尽全力与汉室相争,只是中了天子之计才失手被擒。相比起这些,颜良觉得,自己与天子戮力一战,才更说不清、道不明。
可是,不这样又该如何?
不管袁术大敌当前,先与天子分出一个胜负才行?那样一来,自己未完成军令不说,还会让天下人耻笑,让袁绍落得一个跟袁术一样的骂名。毕竟,他们来之前就是打着驰援徐州旗号的,一转眼就与同样驰援徐州的汉室军队拼上一场,那结果非但会让袁术捡了大便宜,更会让袁绍砍了他的脑袋。
毕竟,一直到这个时候,袁绍集团还从未与汉室真的撕破脸。就算是张郃那次,也是买通了黑山贼,打着攻伐河内张杨的旗号。这番若是自己率先挑起了与汉室的纷争,那就彻底影响了袁绍集团的整体战略,是袁绍绝不会容忍的。即便袁绍会容忍,他手下那些谋士也不能放过这次机会的。
“监军,我们撤吧。”颜良苦思冥想了半天,才想出了这么一个不该从一个战将口中说出的话来。
沮授摇了摇头:这个办法也不行,一来现在已经晚了。二来这个办法也没有用,要是可以一走了之,沮授也不会这般痛苦纠结了。毕竟,这同样会损害袁绍的声名,也或多或少影响了袁绍的整体战略。
袁绍整体的战略,其实很简单,就是北上平定了公孙瓒之后,再结连曹操、刘表,灭掉袁术,将关东之地彻底囊入其中。那时袁绍已然坐拥汉室二分之一江山,再静观其变,寻一个适当的时机,翻手灭掉汉室,整个天下便尽归袁绍所有。
也是基于此,袁绍才会接纳刘备的投效。可汉室的突然介入,一下却将颜良和沮授放在了火堆上。汉室就好似臭狗屎,打不得也招惹不得。
“这听命也不是,走也不能走,难道我们就这样干等着?”颜良实在没有办法了,最后破罐子破摔,咬牙切齿说道:“不若监军就将实情禀报。大不了,我们受主公一顿责罚罢了。反正我们也没有投靠汉室,主公若当真信任我等,便不会做得太过分的!”
“那可不见得,袁绍若当真那般英明神武,也不会将自己的集团搞得一团糟了。有道是三人成虎,人言可畏之事,你们纵然没经历过,也总该有所耳闻吧?”
一句带着幸灾乐祸的声音自帐外传来,颜良正是煎熬如火的时候,一听这话,当即擎起了一旁的大刀,挥刀就想将这没有眼色的家伙砍成两截儿。
可大刀可劈出了半圈儿,却再也挥动不下去了。因为颜良此时已看清,来者不是他人,正是让他们焦头烂额的源头:汉室天子刘协。
面对颜良这气势雄浑的一刀,刘协却似乎恍而不见,静静站在原地,让那刀锋距离自己的脖颈只有几寸的距离,淡淡讥讽道:“袁术那蠢货,发了疯才敢杀朕,颜将军莫非想跟那蠢货一般不成?”
“颜将军,不可对陛下无礼!”沮授这时少见地慌乱了起来,颜良或许不清楚张郃为何会落得那般下场,他却最清楚不过。说张郃败给了天子的离间之计,倒不如张郃就是败给了天子这个身份。
若不是张郃明知自己杀不得天子,攻伐河内之时,又哪会那般缩首畏尾、难以施展?颜良这一刀若是真下去,他沮授必然也会不得幸免。天子一死,袁绍必然会将颜良和他视为乱臣贼子,彻底跟他们划分清界限,并且,还会株连他们九族,然后在睡觉的时候,都会忍不住笑出声来。
“看来,沮监军才是聪明人,早就看破了其中的关窍儿。”刘协看起来有些索然无味,轻轻用两指拨开颜良还不愿撤开的刀锋,径直就将沮授撵开,一屁股坐在了主位之上。然后,对着那一张空白的长安纸,露出一抹更加幸灾乐祸的笑。
颜良这时快要被气疯了,可面对这位比臭狗屎还臭狗屎的天子,他又无可奈何到了极点。最后,只是气哼哼将手中大刀往地上一杵,闷声说道:“陛下,您好好的豫州不待,为何偏偏要到这徐州来?”
听着这样一位英武盖世、战场上杀敌如砍瓜切菜一般的猛将,语气里带着一股幽怨同自己说话。刘协忽然感觉自己心里平衡太多了,要知道,他不比沮授和颜良轻松,对于刘备结连袁绍一事,他也头疼的狠。
“这天下都是朕的,朕自然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反倒是你这么一个臣子,跟朕说这些,好像不太合适吧?”刘协嘴上淡淡说着,却同时提笔竟在那张空白的长安纸上挥毫泼墨起来,颜良又被气得光想跳起来,可沮授却看到刘协动作,伸手阻止让颜良安静下来。
不多时,刘协就将那纸张上落满了墨迹。轻轻吹了口气,让墨迹干得更快一些后,才递给沮授道:“沮监军,你看朕这军报写的如何?”
沮授接过那纸,只匆匆一扫,脸色便蓦然大变。先是惊异,随后又疑惑,最后待那疑惑逐渐明朗凝成一抹慎重后,他才缓缓开口:“陛下援臣这等妙计,不知究竟欲成臣等这里,得到些什么回报?”
“也没什么,其实这计策,依你的智商,最晚明日你自己就会想出来。朕不过旁观者清,拿来买个人情罢了。”刘协淡淡挥了挥手,似乎做了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儿般,起身便朝营帐走去。
可就在刘协伸手要撩开那厚重的帘幕时,他身后的沮授却又开口了:“陛下,此计虽妙,却也将我等安危寄托在陛下心情上。臣觉得,还是一报还一报,两不相欠为好。”
脸上始终带着笑意的刘协,在这一刻笑得更甜美了起来。但当他转过头后,那脸色已然变得比沮授更沉凝,甚至还带了一丝说不出的冷厉和些许感叹:“朕想知道,袁绍帐下那刺天曹,是何人在主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