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就象一块打翻的砚台,浓重醇厚的夜色掩盖了一切发光的东西,一片了无生气的死黑。
曹营当中,无数的火把晃动,一闪一闪的。好象星星跑到了地上,倒似天和地整掉了个儿。夜风湿润而沉闷,虽然轻微却并不柔和,吹在脸上很不舒服。好象很有一股子肃杀之气弥漫在天地间,漂浮在夜风中,又或者潜藏在每个曹营兵士的心里。
中军大帐外,两名夏侯惇侍卫胆战心惊又疲惫无比地站在营门之外,忽然之间,他们便听到了帐内巨大的声响。但对于这种惊变,两位侍卫并没有冒犯闯入,以免让自己惹祸上身。
因为他们知道,中军帐里此刻正进行着一场紧急的军议。
“我等怎么稀里糊涂便落得这般境地?!进无战心、退又不甘,这仗打得真憋屈儿!”曹仁愤愤面对那一脚被他踹翻的铜镜,就像一头被激怒的野牛,很想寻找下一件物体发泄心中的愤怒。
“因为我们太妄自尊大,错估了濮阳内的形势。”端坐在正位上的夏侯惇,倒没有如曹仁那般失态,但眉心忍不住的突跳,也表示着他内心正承受着动荡的不甘:“我们太小瞧了那个少年天子,从一开始,就落入了他的节奏当中。”
“节奏?打仗还有这种东西。”吊着胳膊的曹休,脸色阴沉,但怎么也不理解夏侯惇的这句话。
“自然有。”夏侯惇叹了一口气,默默将战事从头至尾回忆了一番,才总结说道:“对于你来说,或许没有这种感觉,但当战斗升级到一个层次之后,你便会发现战斗其实也是一门活着的艺术。它充满了磅礴的气势、惊人的胆略、灵动的变化和天才的创意。如果你能像欣赏一首诗赋那样去理解它,你就会被战斗的主导者所折服。”
说完这句,夏侯惇很有感触地叹了一口气,接着又说道:“因为战斗不可修改,不许重复,随时应变,而且奇幻横生,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人家做不出来。从一开始,我们看到领军出战之人是吕布,其实就开始一步步陷入天子的节奏当中了。”
“为什么?”曹休还是不懂,夏侯惇越是这样美赞刘协,换来的不是曹休的敬佩,相反却是曹休的不服气。
“没有什么为什么!”曹仁这时也被话题吸引了,他转头向曹休问道:“你看到吕布出战,对濮阳城中的第一反应是什么?”
“自然是天子还未解决濮阳内乱,军权大事皆一无所知,才会令吕布出战……”话一出口,曹休蓦然就明白了什么,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
“不错。”夏侯惇点了点头,对曹休的潜力和眼力感到还满意,继续循循善诱道:“随后再看到吕布令那什么雏凰营出战,你又会想到什么?”
“自然是吕布已然神智大乱且狂妄自大到了极致,才会令一群女子出战。”曹休谨慎回答着,同时还要分出一分精力,来思虑话题外的感悟,这让他十分感到十分艰难且受益匪浅。
“面对这样的状况,我们故意佯败,期望吕玲绮胜骄而战,届时以这支女军为诱饵,进而设伏予吕布军重创,这本来是一招妙棋。你可现在也看到,太子根本没有中计,从一开始,他给我们看到的,就是我们想要看到的!”说到这里,夏侯惇的语气不由拔高,但心中的挫败感也不由随之而生。
“佯败之后,吕玲绮并未如我们预料般骄恣出击,反而汉军趁我们洋洋自得之后,出动汉军鼓噪而击!我们将领自以为得计,可营下兵士只知我们连一群女人都没有打过,面对汉军这般大举进攻,他们士气是不是一落再落?!”
回想起营外那些一个个垂头丧气的兵士,曹休不得不承认,这两位说的一点都没有错。也就是这个时候,他忽然明白,愕然出口道:“所以,此刻我等这等进退不得、束手束脚,使得汉军全然占据了主动优势……果然,我们的确被带入了天子的节奏当中,只能被动防御。这,这战斗果然是有节奏的……”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今夜我们明知汉军还会有动作,却丝毫无应对之法。这等憋屈,才是我们最……唉!”夏侯惇一拳捶在案几之上,连日来的郁闷,难得舒展。
可就在中军帐还一片毫无头绪的时候,夏侯惇忽然听到了营外一阵喧闹之声。他眉心的隐怒不由更加急跳,气得他向帐外吼道:“军营重地,不得喧哗,何人如此罔顾军纪?!”
帐帘被人匆匆撩开,一名将校满面惊恐,向夏侯惇禀道:“将军,营外,营外……”
夏侯惇看那人闪烁慌张眼神,心中不由一阵厌烦,喝怒道:“营外究竟发生了何事?军纪如山,督法兵士难道都是吃白饭的吗?”
汉代军纪严酷,曹营的军纪更是严酷无比。曹操本身就有着法家实用思想,又引兵屠戮过徐州,自然知晓将兽性放出的可怕。所以,他在放出兽性的同时,又用严酷律法加以束缚,使得曹军的凶残、暴戾都只能发泄在战场上,这无疑使得军队的战斗力大大提升。
可面对夏侯惇的提问,那位将校反而更加迟疑起来,好不容易在夏侯惇动怒之间,鼓足了勇气,将情报脱口而出:“将军!营外出现了鬼怪冤魂索命,所有兵士人心惶惶啊!”
“什么?!”夏侯惇豁然起身,他身为铁血无情的将领,手下惨死无辜不知多少,根本不信这等荒诞之事,一时间,气得简直都不知该如何训斥这将校了。
看到夏侯惇如此气怒,那将校更是直接吓得跪在了地上,战战兢兢回道:“将军,末将也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儿啊!刚才只是听到山鬼嚎叫,让人心胆俱裂,可随后就有一名白衣女子、披头散发出现,口中咿呀沉音说她是徐州被我军残杀百姓冤魂,来向我军索命啊!”
“放屁!”曹仁这时都被气疯了,破口大骂道:“你难道是猪不成,徐州距濮阳尚有百里之遥,就算有冤魂,它们还能一路追到濮阳不成?!”
“可我们毕竟在徐州,是杀过不少……啊!”那将校还欲再说,猛然抬头,却看到一抹寒光已从眼前掠过。紧接着,夏侯惇便收刀在手,对着帐外亲卫喝道:“此人散布谣言,扰乱军心,已被我枭首!来人,将首级挂至牙旗之上,以儆效尤!”
说罢这些,夏侯惇便大步出帐,他倒是想看看,那汉室天子又折腾出了什么诡计!
一出营帐,夏侯惇果然听到远处鬼哭狼嚎一片,昏黑的夜幕下,那一片树林当中,果然在惨淡的月光照耀下,显出了影影绰绰的怪影。那些声音听起来幽怨和凄厉,但仔细排除掉南风呼啸之后,依稀还可以听出,那些呜咽喊的都是:“还我命来,还我命来……”
而在营外之外,还有一名女子裙裾拖地、一身白衣,披头散发间被呼啸的南风一吹,登时露出那一张惨白毫无血色的脸!
一人,白衣,就那么静静立在灯火通明的营门二百步的距离。伴随着周边树影婆娑,阴风阵阵,果真让原本便心绪低落的曹军,瞬间毛骨悚然起来。
可夏侯惇却就静静望着那‘女鬼’,嘴角轻蔑一笑:“哼,装神弄鬼!”随后,他大步上前,站至众曹军之前,对那女鬼喝道:“我乃此营兵士主将,姑娘今夜现身,莫非是想向我等讨个公道不成?”
那女鬼哭泣无语,只是轻移莲步,缓缓向夏侯惇走去。众曹军所有目光均集中在了那女鬼身上,忽然便嗤笑胆大起来,原来,那女鬼并没有化作厉鬼扑将上去,而是缓缓解开了自己腰间的衣结,看起来,就好像要献身夏侯惇一般。
“果然,女鬼还是怕恶人啊……”
“是啊,军营重地,神鬼辟易,我们数万阳气旺盛的铁血男儿,怎可能被一女鬼压住?”
“可不是,你看这女鬼,这么快就……啊!!”
说话的曹兵还未露出淫邪的表情,正期望看到女人那饱满诱人的胸部时,却忽然看到,那女鬼果真衣衫半解、酥胸外露!可是,那原本一片该晶莹诱人的地方,并没有凝脂高耸,而是一片森森的白骨!
同一时间,那风蓦然凄厉起来,女鬼忽然凌空飞起,口中发出几乎穿破耳膜的尖啸,便向夏侯惇索命而去!
这一瞬,不说那些已经吓得心胆俱裂的曹军将士,就是一向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夏侯惇,也猛然向后退了一步,大声疾呼:“放箭,快放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