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宫坐在这辆货车上,心中总是隐隐有所不安。倒不是因为被识破身份,而是这样市井般的交流并不是他熟悉的场景。看着那位假冒自己儿子的锦衣卫洛霖,操着一口流利的兖州土话跟车夫聊得火热,陈宫就显得十分尴尬。
毕竟,他们现在聊得话题,是任何时代男人都不会抛弃的话题:女人。
不过,陈宫虽然尴尬,却不会打扰他们的谈话。他听得出来,洛霖的话虽偶尔粗俗,但只有稍微涉及到天下之事,他都谈得十分保守克制。相反,那位很健谈的车夫,倒是事无巨细、什么都向洛霖说了。
由此,陈宫得以知道,现在泰山郡的局势并不算严峻。曹操看似大军压境,但并未向臧霸发起总攻,而是先礼后兵,期望可以兵不血刃得到臧霸的投诚——这对于身负任务的陈宫来说,可算是最难得、也十分重要的一条消息。
“两位必定是读书人吧?”车夫回头向陈宫看了一眼,半天才叹了口气,用一种怜悯的口气说道:“哎,这乱世,让读书人都落了难啊……不过,现在别人都往荆州、益州那里跑,你们为何要去泰安?那里可什么都说不好啊,一旦开战,读书人死得比老百姓更快。”
陈宫这时候又忍不住想说一番,但洛霖比陈宫还快一步,接下话儿头道:“我们父子算是书香世家,但其实也不过寒门而已。后来天子开放了商业,我们就一直在泰安附近经营,成了落商户。”
泰安位于泰山郡西南三百多里的汶水下游,算是青、徐、兖三州的要冲。自从徐州被曹军侵袭退后,那里就被泰山太守臧霸控制着。后来徐州被天子平定,泰山就成了三州的商贸集散之地,民间的贸易在袁绍、曹操、刘备三家的默许下渐渐兴盛起来。
相比起现在烽火不断的兖州中部,泰山这一段时间反而算是比较平静的,再加上靠近汶水和泗水,运输极为便利,因此颇得一些胆大商人们的青睐。
不光是富贾,连一些贫民都会经常带小宗货物偷入泰安境内贩卖。但这种情况既不会给官方带来丰厚的利润,还容易滋生治安与外交问题,因此一直处于被打击之列。经常有小商贩被没收全部货物,被迫一文不名地回乡,这样的人被称为‘落商户’。
有意思的是,这名车夫很有可能是一名落商户。听到洛霖他们‘自报家门’后,他露出了一个很懂的眼神,对着洛霖说了一句很真诚的话:“这年头,做什么都不容易呐。”
“是啊……”陈宫终于认同地说了一句,把身上的包裹紧了紧,隐藏在蒿草蓬阴影下的表情看不清楚。
车子到达泰安是在傍晚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官道在泰安城城东十里处被一处险峻的关隘截断,每一个过往的人都必须要在这个关口查验才能进入泰安。这会儿已经快要关门了,急于下岗的士兵对这么晚还出现的两个人没什么好气。
“你们这辆车,停下检查。”
守关士兵将长枪横过来架在关口两侧的木角上,对着车夫与陈宫、洛霖喝道。车夫忙不迭地把马车停下来,将车闸拉住,从怀里掏出本乡乡佐颁发的名刺符交给士兵,这一小块帛上面写着他的名字,大致相貌、籍贯、户口种类以及乡里的印鉴。士兵查看了一遍,又看了看货车里的牛皮,没发现什么破绽,抬起头注意到了站在一旁的陈宫和洛霖。
“你们是一起的吗?”
“不是,他是半路搭我车去泰安的人,我们也是今天才认识。”车夫好心地没提两人是落商户的事,怕会给两人带来麻烦。
“你可以走了,”士兵将手一挥,放过了车夫。对于给他们送军资的人,他们不必那么谨慎,相反却是要进入泰安的人,格外值得他们关注。
如今把守这里的自然是曹军,如今臧霸坚壁清野,所有战力都收拢到了城里。曹军便在十里外扎营,一方面给泰山郡带来压迫,另一方面等待大家集结,听候曹操对臧霸的最终处置。
曹兵走到陈宫和洛霖面前,用怀疑的目光打量了两人一番,大声喝道:“喂,你们的名刺。”
洛霖和陈宫都从怀里摸出张皱巴巴的名刺递给士兵,士兵疑惑地问道:“你们父子是濮阳人,为何要来泰安?”开口之人自然是洛霖,他老老实实地回道:“我们父子是落商户,你们跟臧太守一开战,我们身家都赔进去了,只好去泰安碰碰运气。”
曹兵看起来似乎不太相信他,尤其他们还来自此刻濮阳这么敏感的地方。让他们站好双手伸开,然后开始搜身。两人包裹里只是些旧衣物、干粮、一顶风帐和一把柴刀。士兵检查了一下他们的身上,除了几个虱子什么也没找到;心有未甘的士兵又想仔细搜查那些旧衣物,却见洛霖忽然脸色一变,士兵们登时警觉起来。
“你们是不是从濮阳城里来的奸细?!”曹军不由分说将两人围了起来,长枪斜指,气氛陡然紧张起来。
而就是这个时候,洛霖的脸色便变得严酷起来,他不退反进,用一种上位者的口气对那兵士说道:“将你们的屯长唤来!”
“痴心妄想!”士兵登时更加紧张起来,但也就是因为这样,闻讯而来的屯长已然出现在他们面前:“发生了何事?”
“抓到了两个奸细!”那士兵上前邀功,却不料洛霖一下闪身便到了那屯长身前,士兵简直不敢相信,此刻屯长的脖颈上竟然被抵着一枚匕首!——他们可是刚刚搜过身的。
那屯长也很硬气,没有叫喊求救什么,反而冷静说道:“你想胁迫我进入泰安?别痴心妄想了,曹律规定,若有挟持之事……”
“则劫者与人质一并击杀。”洛霖很自然地接出了下一句,让那屯长有些惊愕。但随即又听到洛霖继续说道:“我也不用挟持你,你们将那衣物的腰带撕开,就可知道我们的身份。”
曹兵当即依言而行,可发现那腰带当中藏有一枚令符。那枚令符传的尾部绘有北斗七星与紫微星,还封有兖州牧的印玺,这让那名屯长震惊不已。
“让你来,是因为你还能知道那是什么令符。”洛霖说着,便将匕首收了起来。那些曹兵赶忙上前,却被屯长阻止道:“都住手,放他们入泰安!”
“屯长,你?……”所有兵士都有些傻眼,其中一名兵士还不解问道:“难道,他们是我军的虎豹骑不成?”
“不懂就不要乱说。”那屯长严厉地呵斥了手下的兵士,然后悻悻地把名刺又交还给洛霖,催促他们二人快快过去。陈宫和洛霖两人又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如普通落商户般千恩万谢,快步通过了关卡。在他们的身后,沉重漆黑的两扇关门“轰”地一声关上了。
“屯长,你这是在干什么?”拦住洛霖的士兵气急了,到手的功劳被屯长这样放过,他又无可奈何,只能这样抱怨两句。
但换来的,毫无疑问是屯长的一巴掌:“老子的事儿,要你来管?!懂不懂军纪,以下犯上,你活腻歪了是吗?”
说完这句,深感在众手下丢了面子的屯长还喋喋不休,小声自顾自抱怨道:“该死的靖安曹,老是这样神出鬼没,就不能上来直接表明身份吗?!”
一个时辰后,洛霖和陈宫已经来到了泰安县的县府门前,对着守门的侍卫说道:“去告诉孙观,就说汉锦衣卫前来拜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