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纪灵驾船提酒相邀张勋之后,四方大军那一日果然再没有任何举动。甚至,接连三天之内,城外四方大军也都没有动静,而从汉室传出的置酒高歌之声,颇有当年群雄讨董的意思。
张勋双眉紧皱得眺望着城外的汉营,他的年纪大了,目力不复年轻时那般敏锐。尤其当着烈日反射淮河的亮光,更是要手搭凉棚、眯着眼睛才能看到一点汉营里的景象。
“将军,”一名小校快步跑到张勋身旁,面露难色地低声说道:“昨夜又有几十名兵士坠城泅水投降了汉室,若是长此以往……”
话说到这里,小校已经不忍再说,因为这时候他已看到张勋的双眉紧皱如山川。可即便如此,这名小校也忍不住眺望了一眼远方的汉室,期望能够知道那些逃出去的兄弟,是否得到了梦想当中的待遇。
张勋虽然目力不佳,但不会连这名小校的这丝举动也看不到。他叹了一口气,开口问道:“你是不是也想投奔汉室?”
小校闻言登时变色,赶紧拜伏在地回复道:“属下万没有这等心思,还望将军明察!更何况,属下家小全在寿春,又怎可能弃他们于不顾?”
“也就是因为家小,你恐怕才迟迟没有投奔汉室吧。”张勋的脸上没有一丝杀气,反而满脸的疲惫和落寞,他摆摆手,让这名小校起身,说了一句真心实意的话:“你是我多年的部下,跟着我也未曾得到什么好处。倘若有机会,你能有更好的出路,尽管去做吧。”
说到这里,张勋甚至对着身边的亲卫再度说道:“你们也都一样,不是你们对不起我张勋,而是我张勋对不起你们啊……”
张勋说这番话,并不是没有起因的。经历过大狱的折磨后,他真算走过了一场鬼门关,对于有些事也看得淡了:这些将士在乱世苦苦挣扎,不是过着犹如野兽恶鬼一般生活,就是饥寒交迫、朝不保夕。倘若汉室真的能够拯救他们,他张勋又何苦当那个葬送他们性命的刽子手?
同时,在另一方面,张勋也得到了一些教训。他开始积极同朝中平日里最看不起的人来往了起来,而从这些人的口中,他得知了朝中一股势力已开始将目光放在了他的身上。
汉室四方大军这几日的平静,让那些魑魅魍魉的心思又活络了起来。尤其孙贲击溃孙策的那一战,更是给了一些不知兵佞臣虚妄的自信,让他们以为只要有了淮河前的城塞,寿春就成了长满刺的刺猬,使得再强大的野兽也无从下口。
更可恶的是,不知是哪个半吊子家伙在朝中放出了谣言,说寿春只需坚守月余,汉室四方大军就会因为缺粮而不战而退。否则,纪灵为何又要虚头巴脑地前来劝降张勋,还不是因为汉室四方大军攻也攻不动,退又不甘心,才使用了这等粗鄙无脑的手段?
于是,汉室四方大军这里的放松,却诡异地使得寿春城中的局势莫名紧张了起来。看不见的汹流正潜滋暗长,让张勋那张眉头根本无法抚平:毕竟,对于那些外斗外行、内都内行的家伙们来说,眼下寿春城基本上无碍,阻止张勋投奔汉室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啊!
张勋知道,他这次即便守护住了寿春城,恐怕也不会得到功臣的待遇。相反,因为袁曜的稚嫩无谋,让张勋已一跃成为了成朝的大将军,走到了所有武将的终点。这次倘若真的阻止了汉室四方大军,那他必然会成为那等功高盖主之臣,其命运不言而喻……
因为这两个原因,才使得今日张勋如此疲惫落寞,才会对身旁这些忠心耿耿的兵士说出了掏心窝子的话。他不希望,自己得不到善终的同时,还连累这么多的好男儿、好将士。
而这番话的结果,也的确得到了张勋意料中的回应。这些忽然跪拜在地上的将士,竟没有几个喊出愿与张勋共存亡的口号——张勋并不怪他们,蝼蚁尚且偷生,他们都有家小,都不想死得毫无意义。
这样的结果,对于张勋来说,也正是他期望看到的。
可张勋能够如此恢弘大度地接受这样的结果,并不代表所有人都能接受。更何况,从封建王朝的体制来说,这些兵士还根本不属于张勋,而是大成王朝皇帝陛下的兵!
于是,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清越的声音从城楼下传来:“想不到啊,想不到……若非亲至,还当真看不到张将军竟是如此鼓舞士气的。”
张勋一怔,转过身面向城楼木梯,面色变得更加阴沉:“原来是国师大驾光临,张某本应远迎。不过望楼的楼梯狭窄,恕张某失礼了。”
楼下人哼了一声,随着木梯咯咯作响,两人一前一后地走上来。
大成朝国师张烱的气色比起张勋来,同样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只见他身穿赭黄色法衣,披头散发,面容上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志得意满。他身后那人倒是不甚显眼,一脸笑眯眯的模样,好似见到谁都能当成朋友一样,原来是太医令端木正朔。
张勋对待张烱的态度,相当鄙夷不屑。不过,当他看到端木正朔的时候,面容不由疑惑了一些:“太医今日来此也是为了责难张某不成?”
端木正朔两不得罪,十分圆滑地开口回道:“非也,在下就是一个医正,救死扶伤才是本职。今日来城墙之上,也是想医治几名伤兵,不想与国师大人偶遇,才一块儿走了上来。”
听闻端木正朔这般回答,张勋的脸色才和缓了一些。对于张勋来说,张烱此人就是祸乱主公的妖人,可无奈袁术鬼迷心窍,想称帝想疯了,正好被张烱钻了空子。而随后一系列的谶纬封禅之事,张烱的种种表现更是让袁术大为赞赏,一时成为了袁术眼中当仁不让的红人。
最明显的例子,就是‘国师’这个官职,汉朝两代从未有之,只有在王莽乱政时才设立过这一职官,但也不算什么显赫的官位。然而到了成朝,国师就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重职,就算张勋贵为成朝大将军,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身份究竟是否能与张烱相提并论。
至少,在袁术心中,张烱肯定是要胜上一筹的。
而端木正朔这位,虽然官职不显,但因要为袁术炼制丹药,已成袁术身边不可或缺之人,同样深得袁术器重。倘若这两人都针对他张勋,张勋还真需忌惮一番。
好在,这次张勋对付的,只有一个张烱。然而,即便只有这一人,张勋其实也很头疼。因为袁术亲率倾国之力与汉室决战,其中就有这位国师大人的撺掇,说什么上天赐威,袁术必然会百战百胜。
按说犯下这样的重罪,怎么也该千刀万剐了,尤其碰上袁术那般最善推卸责任的性子。可结果袁术失魂落魄跑回寿春后,也不知张烱用了什么邪法,反而更得袁术的宠信。三天前,这家伙还觐见了一次袁术,将那半吊子家伙的言论在袁术耳边吹了一遍,又大肆抹黑构陷张勋,便被袁术委任做了都督,特意派来节制颍口诸将。
此时,上来被张勋冷嘲了一句的张烱,心中自然不忿。站定之后立时大发威风,指着那些刚才跪拜的将士喝道:“都还愣着干什么?这些人都有通敌之嫌,祸乱军心,还不给本国师拉出去砍了,挂在城墙门上示众?!”
张勋闻言立时横眉立目,当年那个叱咤风云的将领杀气勃然喷出,对着张烱身后的那些侍卫吼道:“我看谁敢!”
张烱身后那些闻声而动的侍卫,面对张勋这等真正趟过尸山血海的大将,一时都没了骄横。相反,张勋猛然开口后,城墙上所有闻讯而来的兵士,则齐齐上前,隐隐将张烱等人包围了起来,那一双双眼睛,就跟恶狼看到了猎物一般。
张烱怎么都没想到,自己大成朝国师的威风在这里竟然不好使,不由大惊失色道:“张勋,你要干,干什么?我可是陛下委派的都督,你莫非想造反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