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氏自‘八龙’往下,最有名气的便是荀彧和荀攸,两位都是王佐之才。荀谌自比荀彧和荀攸,经天纬地不及荀彧,参谋军机不如荀攸。而拿荀彧和荀攸相比,荀谌更觉荀彧眼光比荀攸还要深远。
但这说明不了什么,因为荀攸的眼光很锐利,他一眼认定汉室天子乃中兴之主后,便不遗余力为其谋划效劳。如今在整个荀氏家族当中,便属荀攸的地位最为尊崇。
但正因为荀彧的目光深远,他此时向荀谌说这句话便大有玩味。身为荀氏一族,荀谌是清楚荀彧的。荀彧自幼所学,都是王佐之术;所立的志向,皆是姜尚、张良之俦。未出仕时,乡党名士已无不称誉。
荀谌更知道他这个弟弟荀彧思维缜密、胸有丘壑,轻易不会将自己的所思道出。可一旦说出,那便绝对已然在他心中困顿了许久之事。而更令荀谌疑惑的是,假如荀彧仅仅认为袁绍不足成事,那他已然身在曹操麾下,足可以邀自己入曹营效力,何必却让自己投奔汉室?
除非,荀彧他自己心中,也已然想着投奔汉室?更甚一步,荀彧已然认为汉室一统乃为大势,荀氏一族已然不需子弟各奉其主?
这个疑惑,荀谌当时也询问了荀彧,可得到的回答,却是荀彧模糊当中带着一丝无奈道:“弟得曹将军知遇之恩,若不尽心侍奉,则有违君子之道。”这句话似乎说出了一些缘故,但好似又未尽全意,也由此,更让荀谌看出了荀彧的矛盾和困扰。
不过,荀谌也非毫无主见之人,如今袁绍势力正值如日中天之时,他不相信如此一头庞然大物会在旦夕之间轰然倒塌。但由于他对自己这位族弟也深信不疑,所以在此时,他的内心也开始动摇了几分。不知不觉间,就让自己原本一个袁绍谋主,变成了一个旁观袁绍阵营的客观之人。
此时听了许攸的解释,袁绍用三个指头捏着酒爵,有些忧虑地说:“我军新败公孙瓒,正是威动天下之机,倘若此事传扬出去,一个当初从我手下跑出去的人,得了一些势力就敢反头戏弄我军,这让袁氏其他附属、盟友当如何看待我袁某?”
袁绍的话里没指责任何人,但熟悉他的人都听得出,他现在很不满意——袁绍不怕伤亡,只怕伤名。许攸死不足惜,但让袁绍丢了面子,这就犯了大忌讳。
许攸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正琢磨着该如何解释。旁边站出来一人道:“恭喜袁公。”整个厅堂里的人都呆住了,这是谁在胡说八道?无数道视线扫来扫去,最后集中在一个面容讥诮的男子身上。
“元图?”袁绍眯起眼睛,酒爵不自觉地歪斜了几分:“你说恭喜我,不知喜从何来?”
逢纪与许攸的关系尚可,这时见逢纪跳出来,许攸暗暗松了一口气。但还是抬起了头,不知逢纪如何转寰这个困局。
只见逢纪先是对袁绍谄笑了一下,随后才拱手回道:“主公,事情有时便如道理,不辩不明。今日子远出使兖州也未尝没有收获,至少曹操对主公的这等推诿,也让主公明白了之前种种。如今袁青州正枕戈待旦,借此缘由何不让袁青州敲打一番曹操?”
许攸一听这话就暗自皱眉,堂中这些人都是政治场上的老手儿,谁都知道逢纪想将矛头往哪里引:袁绍如今还没指定继承人,三个儿子里,中子袁熙置身事外,长子袁谭和三子袁尚,可都盯着这个位子。冀州派和颍川派拥护袁谭,站在袁尚身后的却是南阳派。
逢纪这番话明显没打什么腹稿,袁谭恣意好杀,穷兵黩武,袁绍严令在前还能约束得住。可一旦让袁绍授意袁谭敲打一番曹操,那必然会引起一场征伐。
不错,如今曹操在徐州的确举步维艰,但他在兖州的实力却完备无损。尤其曹操的临阵指挥之能,更胜袁谭百倍,让袁谭去攻击曹操,那不亚于让肉包子去打狗——这种拙劣的计谋,简直破绽百出,不引得冀州派和颍川派口诛笔伐才怪。
果然,逢纪话音刚落,田丰便站了出来训斥道:“逢元图何其短智!如今我军疲敝,正是休养生息之机。尔等却出如此无脑之策,莫非此番出征的军资,你和许子远要捐献出来吗?”
田丰不说袁谭无能,只以袁绍势力疲敝为由,合情合理。而袁绍自然也知自己那个大儿子的德行,不及闻听他人斥责逢纪,便恼怒回道:“元图,此话我只当你玩笑之语,不可再言。”
这算一种很直白的训诫了,但逢纪却仍旧从容,继续娓娓说道:“主公,若是臣这话不是玩笑之语呢?”
“逢元图乱政之人,该当赶出大堂!”一向不出重语的沮授也有些忍不住了,因为这个时候,他已然看出逢纪的眼中闪动着一丝危险的光芒。
袁绍与逢纪相知多年,自然也看出了这一点。他歪了歪头,用右臂肘部支在案几上,身子前伸:“若不是玩笑之语,又当何论?”
“主公,兵法曰:攻敌之所不备,出敌之所不意。出兵徐州虽是下策,但无非一两场争斗而已,只能将天下人的目光引到青徐两州上。可倘若趁此时机,我军忽然一改风向,图谋并州呢?”逢纪循循善诱,尖削的面孔上满是诚意。
“唔,你是说,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袁绍眼睛一亮。
逢纪轻轻捋须,无奈没有那丰茂的美髯,只有几根鼠须让他失了几分名谋的风范。但这不影响他赞许袁绍道:“主公说的不错,我军疲敝,治下百姓怨声载道。可主公几番筹措,也只能缓解一二,却不能从根源上解决。民意难犯,但有什么还能比一场大战更能转移百姓们的注意力呢?更何况并州黑山贼早已不复当年气势,此时不取,又更待何时?”
袁绍还没表态,郭图跳出来厉声道:“逢元图!你想瞒天过海,自有千招万式,何必令袁青州空耗钱粮攻伐曹操?更何况,我军本就疲敝,你却还妄想取下并州一地,事情若成,则皆大欢喜;可若事不愉,你这等剑走偏锋之计,只能让我军更雪上加霜!”
说罢这句,郭图眼神闪烁了一番,最后似乎鼓了一下胆气,才又补充喝道:“不要忘了,汉室这头卧虎也与并州接壤!你不会天真地以为,汉室天子会被你这等拙劣的计谋所骗过吧?”
可面对郭图气势汹汹的斥责,以及冀州派和颍川派众人的义愤填膺,逢纪却也不动怒,只是淡淡一笑道:“十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公则一番话倒是金石之言,然空无一物。在下一语虽剑走偏锋,但至少为主公辟出了一条蹊径。”
这时还要有人上前争辩,他们都是饱学之士,纵然逢纪这番话再有道理,他们也能巧言如簧地驳斥得一无是处。然而主座上的原则却有些不耐烦地咳了一声,那些人只好赶紧闭嘴。
“元图所言不差,不论此计是否能成,终究也算一条出路。”袁绍看起来有些疲惫,他望了一眼拜伏在地上的许攸,似乎已经没有心情处置此事:“子远也起来吧,此事自始至终皆因曹孟德奸诈,你此番虽两手空空,却也收获了曹操对袁某的一番心思。”
众人眼见这场军议又要如平常一般虎头蛇尾,纷纷都还想说些什么。可袁绍却已然将青铜爵搁下,站起身来背对众人挥手说道:“今日军议就到此为止,愿诸位回去之后,多想想进取之策,少将心思花费在无用的地方上。”
袁绍既然说了这话,众文武纵然再心有不甘,亦然只能退下堂去。只是,刚出厅堂,那些人便又依据派系聚在一起交头接耳,明显在揣测袁绍对于逢纪出兵并州一事到底什么想法。
袁绍看着这些人又疏离又紧密地站在了一起,忽然便感觉自己的心很累。毕竟,军议之后,他还令有一件事要完全。那个人向他提出的建议,还让他气愤异常。
而那个人,自然是董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