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良一刀挥出,却没有感受到大刀割破敌人血肉的畅快。甚至,这一瞬,他雄壮的身子也倒飞了出去。
这当然不是因为并州狼骑的奇异的攻势,而是就在颜良拼死一击的时候,河北双刃当中的文丑正好赶到。他看到了颜良与那敌将的一战,起初也打算与颜良一同阻截那敌将,可随后注意到颜良陷入敌阵之后,他随即便看出了凶险。
一人一矛一击,这种战法就相当于将一个千人的军阵变成了一个人。每一击都是用矛高手拼力才能使出的枪花,而且,这种处处是杀机的枪花还连绵不绝,就相当于那名高手每一击都是拼尽全力的绝招——这样的攻势,根本不是一个人能应付下来的!
幸运的是,文丑没有身陷其中,便有了旁观者清的冷静。这种攻势虽毫无破解之道,但却可以避免:颜良被动卷入了这种杀阵当中,假如没有外力的救援,他根本无法抽身而退、必死无疑。但只需有人将颜良从冲拖拽出来,他的性命自然无忧。
于是,就在颜良被凶猛的杀机逼出了死志时,文丑也纵马飞驰,一伸手将颜良从战马上拖了下来。随即回首一矛,也不管自己的长矛被敌军挑飞,拖着颜良便头也不回地跑出了这杀阵之外。
终于停下身时,文丑后怕不已,而颜良则早已狼狈不堪、精疲力竭。因为,刚才他是被文丑拖着被战马拽出来的,屁股着地一路磨着,偶尔还会划过地上的兵刃,在他的屁股来上一刀、两刀、三四刀……
颜良赌咒发誓,他身为大将这么些年,从来没有遭遇过今夜这样的奇耻大辱!这一刻,他甚至有些恨文丑救了自己一命,毕竟战死一了百了。可这样活着,他估计三个多月都不能再骑马作战。而更难堪的是,他还没有完美的理由向人解释自己屁股如何会受伤。
但这想法想想也就算了,能活着怎么都好。于是,当他一双满含感情的眼睛望向文丑的时候,文丑便叹了一口气:“我知道,这件事儿我打死都不会跟别人说的。毕竟,咱俩的名号绑在一起,你丢人,我也跟着丢脸……”
“嗯,只能这样了。”颜良惨然一笑,平日大将的威风再也不复,可怜犹如一位叫花子。
如此,两人便一人马上、一人马下,看着并州狼骑如虎入羊群一般,径直将黑山营盘闯了一个通透。正以为今夜的事件就要结束的时候,忽然逢纪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气急败坏说道:“可曾留下那闯营敌将?”
逢纪这话当真哪壶不开提哪壶,尤其颜良更以为逢纪看到自己的窘态,前来讥讽报复自己,不由脸色一沉:“逢元图,你休得猖狂。此番大败,你也难辞其咎!”
逢纪这一瞬气得都要跳起来了,他这等善于察言观色之人,此时也已看出了异样。不由脸色一颓,流露出了焚心的焦虑道:“这便糟了,步度根一族,已然杀过来了!”
步度根的营盘与黑山贼互为犄角,一方若是被袭,另一方当迅速支援。可此时颜良文丑竟听说步度根冲杀过来,不由大惊失色:“怎会如此?”
“二位将军不知,之前左髭丈八抢夺了鲜卑一族的一只羊,还殴打了那些鲜卑族人。却不知道此事如何被汉军得知,先发制人踏破了黑山军的营盘。如今落市、孙轻、白绕等人刚收拢部下,闻听步度根还要报复,正吵嚷着要与鲜卑一族拼死一战!”
逢纪毕竟是位谋士,虽然他军事水平很一般,还异想天开地弄出了鲜卑和黑山贼众步骑混编攻城的事件,结果弄巧成拙加剧了步度根一族和黑山贼的矛盾。但不管怎么说,两军这里的大小情报都汇聚他这里,略一分析,他还是轻易识破了张辽这离间之计。
此刻,逢纪根本无心在意汉室何时又来了援军。他只知道,此刻假如不拿出汉室故意挑拨的证据,那今夜步度根一族和黑山贼众必然会有一战。届时不管战况如何,他在并州精心谋划的这场大计,就一切付之东流了!
不,是又一次弄巧成拙、贻笑大方了!
想想看,天下还有什么事,能比原本两部力量共攻一城,结果最后被人挑拨得自相残杀还可悲?
此事一旦成真,不说他逢纪以后会成为天下人的笑柄。就说自己所在的南阳派,以后在袁绍面前,也就真的再抬不起头了!
所以,关键时刻,他才能忍下颜良的冷言恶语,低声下气地向这两个他一向鄙夷的武夫解释。为的,就是期望能从这里得到一丝希望。
然而,令逢纪绝望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只见文丑略微思忖了一下,却还是尴尬地开口道:“我等二人闻听动乱之时,形势已然不可收拾。敌将已斩将夺旗,这些黑山贼众胆裂心惊,四下慌逃,再加上这些人也不听我等指挥,便也未曾留下汉军一人。”
说完这句,文丑明显画蛇添足地又多说了一句:“敌军千余人闯营,纵然来势凶猛,闯营之初至少也会被击杀了几人吧?只要寻到那几人尸首,解释一番,今夜未尝不可消弭一场大祸。”
谁料这句话一出口,登时惹得逢纪跳脚大怒:“休要再推脱罪责!汉军半月余未曾偷营,营盘四下懈怠。此番敌将骤然闯营,登时被杀了个措手不及,哪里又曾击杀过一人?尔等名为河北双刃,又亲现战场,难道连一员兵卒都未曾留下?!”
“那逢监军料事无双,今夜之事,莫非就是监军有意为之?”颜良听出逢纪话中讥讽他与文丑无能,当即忍痛反唇相讥:“真是一则妙计,以这等奇耻大辱激起使得两军知耻后勇,监军果然妙计无双,在下佩服得紧!”
逢纪一听,登时火冒三丈:“尔等无能,还要强词夺理不成?主公明辨是非……”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场中之人,眼下唯有文丑还没有乱了心智。急忙厉喝一声打断逢纪和颜良的争执,开口道:“我等目前还是居中调停之人,还不速速赶往营前,或许还能让两方压得住火气。”
“希望如此罢……”逢纪也知此时争吵于事无补。可同时,他心中忽有一股巨大的不安在升腾:汉军的手段,何曾简单过?今夜此番偷营的确大胜一场,可汉室那些人,胃口从来没有这么小,手段也没有这么轻过!
奔向营门的时候,逢纪听着前方不断的叫嚷之声,心中不由苦水横流:在袁绍帐下,他忽然就感到了一种难言的委屈。为何,一心想要做些事的人,就如此之难?成功了是主公英明神武、运筹帷幄,可一旦失败,就是四方诘难,还要背上一口重重的黑锅。相反,那些什么都不做的家伙,却可以指点天下,一副‘天下尽在谋略当中’的恶心模样……
越想到这些,逢纪越有些心灰意懒。不过,他不是那种一遇挫折就退缩的人,相反,他是很善于变通转寰的人。心中有了这等委屈之后,他忽然就有了一种感悟:看来,多说永远比多做要稳妥地多……
有了这样的想法,逢纪便对眼前之事忽然没了兴趣,也不再那么焦虑。因为他几乎已经笃定:这一次两军必然会内讧起来。只因为汉室的手段,从来会让人悔青肠子。
他现在所有的心思,已经开始想着如何尽可能地避免损失,然后蛰伏起来了。嗯,不错,还有要记住:少做多说。动手的,似乎永远比不上动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