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公台,休要在此惺惺作态!”袁尚一见陈宫到来,局势立时逆转,登时忍不住想要扭转,大喝道:“汉室在河北隳突纵横,致使生灵涂炭。你等更是十万大军围困我邺城,致使邺城上下混乱不堪,如今却只想凭一纸诏书,便想将此种种罪行一笔勾销?”
袁尚的这番话,让一旁的审配微微颌首,就连田丰和沮授也相视了一眼:不管怎么说,这场葬礼上,袁尚总算为袁氏披了一件汉室忠臣的外衣。陈宫这时若要否认这点,必然会给袁尚缘由。接着只需袁尚下手击杀了陈宫等人,那邺城上下就算心有悔意,也只能跟着袁氏叛汉下去。
更何况,无论怎么说,汉室图谋河北一地乃是事实。陈宫再多言语,道出汉室正统之言,也不见得便会被百姓接受。毕竟,百姓不会管这些纷争,更多考虑的,还是他们的小日子。
果然,未待陈宫开口,底下的百姓却已然高声喊了起来:“朝廷使臣,你们退了兵行不行啊?这天天年年打来打去的,何时是个头儿。如今正是侍弄禾苗的季节,你们如此征战,地里的庄稼都要毁了啊……”
听着百姓这般呼喊,袁尚一边气恨不已,也一边得意洋洋。气的是,这些升斗小民,还是只知道他们那一亩三分地,丝毫没将庇护他们的袁氏放在心里;高兴的是,也正是这些什么都不懂的粗鄙小民,给了陈宫一个莫大的难题,让陈宫无法应答。
不过,当百姓底下忽然有一种声音响起的时候,袁尚的脸色便渐渐难看起来:“少主啊,也别跟朝廷作对了,袁氏本来就是朝廷的忠臣,投归汉室岂非天经地义?我们归了汉室,该种地种地,该做生意做生意,这天下一统,再无征战,多好啊……”
这声音一起,很快就汇成了一股舆论,在百姓当中传播起来。再怎么说,如今还是汉代封建时期,百姓们的心中对于朝廷的认可,还是根深蒂固的。哪怕前些年汉室再日薄西山,他们也都没升起让袁氏起而代立的心思。
若换做别的时候,袁尚早就让刺天曹将这些贱民就地斩首。可他也知道,这些百姓就是得了汉室的威风,才敢今日在此将这等话说出来——而这些,恐怕就是他们心底最想说的话。
蓦然间,一股夹杂着事与愿违的邪火就在袁尚的胸膛中升腾起来:不论自己再如何努力煽动,在王朝大义的幌子下,自己累五世之功,竟不能光明正大地同汉室分庭抗礼吗?!
然而,就在袁尚竭力隐忍着自己的怒火时,陈宫却已转过身来,对着场中的百姓举起了双手。这一静言的动作,登时让场下百姓停止了议论,比袁尚一番自认为威凛的扫视更有效果。百姓们纷纷翘首以望,期待着陈宫说些什么。
“百姓们,你们说得对,这些年汉朝的大战太多了,多到早该停止了。所以,此番我前来之时,陛下特意令我告知百姓一声。汉室为求天下一统,百姓安宁,已决定从邺城撤兵,还大家一个没有战乱的邺城!”
“万岁!”
“万岁!”
轰的一声,场下的百姓登时爆发起来,听闻这个消息的他们,用全身最大的力气表达着他们的喜悦。此起彼伏的声浪一潮高过一潮,简直连绵不绝。每个人都没有想到,汉臣使者这一次,竟然带来这样的好消息,这使臣简直就是和平使者。陛下,简直就是仁义的化身啊!
一想到那位陛下,这些百姓又纷纷不由自主地拜伏在了地上,齐齐感恩道:“陛下仁德!”
这一刻,就连足智多谋的田丰、沮授和审配,都没有想到汉室竟然会如此:撤兵?十万大军围困邺城,向前一步就是占据河北大地的丰功伟绩,而那位尚未弱冠的少年,竟然会在如此巨大的诱惑前,就这样撒手放弃了?
不,这不是壮士断腕,而是退一步海阔天空。
三位谋士心思电转,几乎在冷静后便想通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汉室只宣布撤军,并未说要放弃整个河北。他们这一次不过不再围困邺城而已,但却一下瓦解了邺城哀兵之势。更直接站在了道义的最高点,收拢邺城百姓们的心。
下一次,只需下一次,袁氏只要有半点行差踏错,汉室再度围困邺城的时候。他们相信,不用汉军大举进攻,邺城的百姓恐怕都会舍生忘死地打开城门,放汉军解救邺城。
可以说,汉室这次输掉了一次战略,却赢得了大义。两者相权之下,还是后者给汉室带来的利益更多。
袁尚面色铁青到了极致,脸色亦然狰狞无比,他实在无法接受自己的城市,竟然这样倾慕他的敌对政权。一时间,袁尚忍不住拔出身侧侍卫的长刀,气怒吼道:“简直笑话!你们汉室逼死我父亲,兄长,然后就要用一纸诏书,外加蒙蔽百姓的诡计,就想这样避重就轻,一笔带过吗?!”
袁尚这一反应,一下让底下欢欣的百姓震惊了。这一刻,百姓们再傻,也看出袁氏这是要铁了心将他们一块绑上造反的战车。群情激动间,百姓蓦然行动起来,他们一个个尽数袁氏的罪行,想要冲击陵庙,结束这一切。
袁氏那些将士登时紧张起来,他们只有不足一万人,却要面对几十倍的百姓。虽然这些百姓都手无寸铁,可谁都知道百姓就是水,一旦汇聚成了山洪暴发起来,可不是他们手中那些刀枪能够吓住的。而最有的可能,是他们将轻而易举地将所有一切都淹没。
这一刻,场上的局势瞬间紧张起来。袁尚也没有想到,他仅仅就是这么一个动作,便引发了这些贱民的反叛,不由更加气急败坏,对着手下将士下令道:“组成人墙,胆敢试图冲击我袁氏陵庙者,杀无赦!”
“你敢!”陈宫这位文士忽然暴吼起来,虽然他身后所有吊念队伍加起来不过百十来人。却就这么气壮山河地吼了出来,一扫文士的儒雅斯文,尽显刚烈爱民的激愤:“陛下视民如子,大功在前却为了百姓福祉,亦然放弃。你不过一孝廉之身,何敢如此草菅人命!”
陈宫的怒吼犹如一道惊雷,瞬间让场中的百姓更加激动起来。可是,陈宫这一刻却跳上高台,极力阻止着这些汹涌的百姓。确认百姓认清汉室与袁氏的不同后,他才攸然转身,将最后的杀手锏一语道出:“更遑论,诛杀你父亲、兄长者,可是我大汉天子?可是我汉军任何一员将士?!尔这等狼子野心又目无余子的奸邪小人,还敢在此朗朗乾坤下蛊惑造势,当真恬不知耻!”
言罢,陈宫见好便收,微一拱手,便带着吊念的队伍转身而退。可忽然之间,他们的面前,一下涌出一队手持长矛的兵士,将他们团团围住。袁尚在台上如三尸跳神般,狰狞叫道:“陈公台,你当此地是什么地方,竟然敢如此羞辱我袁氏一门后,便想施施然而退?!”
袁尚这一举动,当真气怒的一错再错。百姓的情绪刚刚有所平静,就一下被他这等混账做法再度激发起来。一时间,一阵惊天动地的声响异口同声地从场下发出:“你敢!”
“我有何不敢?!”袁尚忽然疯狂如鬼,手持长刀便奔向了陈宫,口中还对百姓喝道:“我便先杀了他,再将尔等这些不识好歹的贱民一一斩尽!”
“少主,不可!”田丰、沮授和审配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急促下都带着兵士赶将下来,希望可以阻止住袁尚。他们可都知道,这一刀下去,后果将是何等严重。
然而,已经陷入疯狂的袁尚,哪里还能听得见这三人的呼喊。他手中长刀森寒,脸色凶邪,似乎不劈掉陈宫的头颅,便不能抒泄胸中愤懑。
可陈宫,却挺身怒视,丝毫没有格挡的意思。甚至,他身后那些侍卫想要救护,也被陈宫死命挡住——因为,陈宫也知道,这一刀下去,将会是什么样的结果。而用他一人性命换来河北大地的重归汉室,他觉得这才是自己的归宿。
可是,就在陈宫欣慰闭目的时候,他却仍旧听到了兵刃相碰的声音。紧接着,便是一人被击倒在地的声音。陈宫睁眼,竟不曾想见到立在自己身前之人,乃是袁家的次子袁熙——那个平时柔懦的袁显奕。
“父亲兄长尚未入土,你难道就要让袁氏一门忠烈,成为万世唾骂的丑门吗?”袁熙手持利剑,声色俱厉,却明显带着激动异常的颤抖:“我乃袁家次子,父亲兄长不在,这袁家便该由我继承,你有何资格在此任性胡来?!”
说罢这句,袁熙似乎长叹了一口气,对着陈宫稽首道:“天使受惊,不想让天使看到了袁门不幸。还请天使回去转告陛下,我袁氏一门,愿归顺汉室……”
噗哧一声,袁熙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嘴角忽然咬紧出一缕鲜血,然后不敢置信地看着贯穿了他胸前的长刀。最后一回头,他才看到了袁尚那被疯狂和杀气覆盖的脸,不由痛苦跌倒,嘴中喃喃自语道:“天,天亡我袁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