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活下去,难道是罪?
弱小,难道是罪?
曜暄诚恳地回答:“我不知道。”
神通鬼王的鬼面露出一个讥讽的笑:“所以你们这群自诩不凡的修士,也未曾得到祂的宽恕。”
曜暄仍是诚恳:“正是如此。”
“你知不知道我在讽刺你?”曜暄的油盐不进让神通鬼王一阵发懵,就连江荼都觉得好笑。
“你想起了你的母族,”江荼对着自己说道,“你以为自己入世是为了弥补内心的罪恶,直到这一刻,你才发现...”
不是的,你是来寻找答案的。
凡人懂得如何运用灵气修行以来,所有修士,只修同一种无情道。
它要人们轻名利,淡物欲,绝情欲,为了无情,修士们归隐山林,抛妻弃子,斩情证道,更有甚者以药物断绝五感。
修士们受尽折磨,却仍难以逃脱一个“情”字。
从没有人向苍生道发出质问,亦没有人低头审视自己。
——何谓无情?
——何谓道?
过去的江荼,此刻的曜暄,是第一个敢于叩问的人。
他曾经叩问,却因愚昧和偏信而与正确答案失之交臂。
而此时此刻,他看着这群在颠沛流离中殒命,死后仍不得安宁的亡魂身上,找到了答案。
或许并不仅仅是这一眼。
白衣公子已在人间看到太多死亡。
过去,他一心只向上看,而从来没有想到低下头去。
他在山中一心求道,却没有再低下头,看看养育他的人间。
他已经忘记。
他逼迫自己忘记。
他们逼迫自己忘记。
忘记自己的来处,去妄图寻觅虚无缥缈的归处。
不,那里不是归处,而是一场盛大的、华美的谎言。
“这对凡人并不公平,”曜暄说,“我想要找到解决的方法。神通鬼王,你是如何做到的?”
神通鬼王无语凝噎,凝视着曜暄良久:“你真是个怪人。我诞生于亡魂的执念,自诞生那一刻起,我就应该庇护它们,不需要任何理由。”
它展示着身上翻涌的阴气:“这些阴气,能够与阳气对冲,只要能够压过阳气,亡魂就不会消散。”
曜暄久久不语,但他的柳叶眼迅速亮起,就像夜幕里的启明星。
就连神通鬼王都被他明亮的眼眸吸引,一时间一人一鬼相对无言。
直到黑暗降临。
“跟我走吧,”曜暄看向群鬼,它们又撑过一天,可谁也不能说它们还能撑多久,“跟我回昆仑虚。”
他向神通鬼王发出邀请:“让我们一起找到一个…令死者自由的办法。”
回忆到此为止,每块记忆碎片不过寥寥数分钟,却像黏连无穷的蛛网,涵盖了无数过往,在江荼脑中扎根。
人的大脑很难同时承受如此多纷杂的记忆,江荼觉得脑内一片剧痛,但意识却格外清醒。
他距离高台愈发近了,那个穿着婚服的身影赫然清晰可见。
“我仍不知道你是谁,看来还没到你出场的时候。”
无人回应。
江荼并不意外:“那就继续吧。”
他并没有质问,这些本该藏在最深处的隐秘记忆,为何会有旁人知道?
江荼离那道身影越来越近。
曜暄常伴他左右,一开始,江荼站在绝对的第三人视角看向少年的自己,而现在,他几乎与曜暄并肩,他们的眼睛看向同样的风景,却前后都是死亡。
曜暄已死。
江荼已死。
究竟是曜暄在陪他走完死后的长路,还是江荼在陪千年前的自己,走向注定的死亡?
他只管继续前进。
他从不回头,过去不回头,此刻也不会回头。
记忆不再凝聚成块,而像被打散的蛋液,零零碎碎地抱团。
江荼看见自己救助了无数人。
有人对他感激涕零,立生祠为他祈福;
有人对他破口大骂,问他自己已然家破人亡,为何连死亡的自由也不恩施。
他在感激与唾骂中独行,昆仑虚从荒芜变得喧闹,草木鸟兽在他的山头栖身而不被驱赶;
昆仑虚下建起了城邦,人们自发地聚集在他的左右,称呼他为神君。
“您是人间的大善人,您的恩情,我们永世难忘!”
——“你看起来仍不高兴,曜暄。”
喧嚣消退后,昆仑虚重归沉寂。
鬼面贴在曜暄身边,注视着男人的表情。
他面无表情。
柳叶眼里看不见丝毫情绪。
即便在人前他是那么温柔地微笑着,只要一离开人们的视线,他眼中的冷漠就会立刻卷土重来。
但神通鬼王知道,这不是曜暄的本意。
他就像一个刚学会如何操纵人类身体的妖物,与世隔绝太久,不得不在一次次的尝试中重拾为人的自知。
无情道就像古树年轻时受到的重创,即便古树此刻擎天,过去的伤痕也无法消弭。
曜暄轻轻叹息:“神通鬼王,我该怎么办?”
他依旧感知不到任何情绪,即便与百姓相处时其乐融融,但曜暄自己心里清楚,他并非发自内心地感到了喜悦,而是理智告诉他此时应该微笑。
换言之,他仍是绝对理性的。
鬼面在他肩头转了一圈,似乎要替他挽起长发:“或许你需要一个奇点。”
一个契机,一个让你能够下定决心的契机。
江荼看向高台上的身影:“你就是我的奇点。”
那道身影终于有了反应,微微侧身向着江荼的方向,好像在迎接新娘来到身边。
又好像在聆听,等着看他能说出什么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