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现在,她微笑着看着江荼,脸上恭敬至极,身形一步不让。
江荼拧了拧眉心。
他当然看得出来全地府都在拦着他,他们不愿他过桥,从鬼卒鬼隶到黑白无常,甚至判官、孟婆…
一个两个就跟说好了一样,能拖他一刻就要再拖他半个时辰。
“奈何桥后究竟有什么不能让我看的东西?”江荼道,“让开,孟窈。”
孟窈站了起来:“若大人没找到您想找的东西,那时您已过桥,又该如何自处?”
江荼缄默片刻:“那便转世轮回。”
孟窈原先是跪着,此刻站起,仍要仰头看向江荼,但她的声音如泉水清丽:“转世轮回?江大人,您请看身后,冤死的亡魂无数,都等着您为他们申冤。”
它们日夜等待着您能醒来,还它们以公义,重拾做人的自由。
江荼强忍住回头的冲动:“我已没有资格为他们申冤。”
孟窈一愣,似乎终于明白江荼必须要走的原因:“您怎会没有?若您没有,这天下还有谁有?”
孟窈是七百年前来到地府,她并不知道曜暄,也不知道鬼界究竟是如何建立。
在她看来,地府的帝君虽是鬼帝宋衡,但真正撑着这座载满亡鬼的巨轮平稳行驶的,实际上是江荼。
阎王江荼,才是地府的真正核心。
可现在,他竟说自己不配?
他还阳一趟,竟然心如死灰?
江荼叹了口气:“让我过桥吧,孟窈。”
孟窈更加坚决,抛弃了一以贯之的谦卑仪态,张开双臂拦在桥前:“亡魂若无求生意志,会在奈何桥上被三途川吞噬。江大人,您实话告诉妾身,您是不是觉得,魂飞魄散也挺好?”
江荼将目光投向咆哮不断的三途川,三途川的呼喊也变得低沉,好像哀哭,在劝说着江荼不要前进。
江荼又看向四周,闻讯赶来的亡魂跪了一地,不止他的共事同僚,还有许多受他恩典,允诺在地府等候亲友爱人共同往生的凡人魂魄,甚至,还有被他亲自罚下地狱的罪魂。
他们跪倒在地,谦卑地、期盼地、恳求地开口:“江大人,您不能过桥啊!”
江荼的眼眶发酸,竟然想要流泪。
没有七情六欲的人,不应该会难过;
已经死去的亡魂,更不该流泪。
江荼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不再是死白,而好像有了活人的温度。
他的魂魄已经归来。
三魂合一,他不再是冷心冷清的阎王,可竟然不知道自己是谁。
江荼用力闭上了眼。
他不得不承认,孟窈的质问是正确的。
他并非求往生,而是求死。
曜暄早该死去,早该魂飞魄散。
叶麟不该受剔骨之刑,叶淮不该因麒麟骨而半生坎坷;
神通鬼王不该因他而向苍生道低头,鬼界不该仍掣肘于苍生道;
这桩桩件件所有的不幸,都因他而起。
要他如何自处?
内心的痛苦一次又一次地凌迟着他,江荼痛恨自己重拾身为人的情感。
曜暄无罪。
可人之私欲让他有罪。
他身上积累的因果累累,他必须负起责任。
而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确认,地府之中,苍生道的眼目究竟在哪里。
江荼在地府,虽时常二门不迈,但地府的角角落落,他都在千年间踏遍。
他很确信没有见到任何与苍生道有关的东西。
那就只能是,他从没去过的地方。
——奈何桥的另一端。
无相鞭轰然扫开一簇接一簇的火圈。
灼热的气浪甚至将要吞噬三途川,亡魂们哪怕靠近都觉得痛苦至极。
但江荼哪里舍得让他们痛苦?
温柔的荼蘼花覆盖在每个鬼身上,将他们保护起来,却也同时将他们压倒在地。
江荼在群鬼的呼唤中,平静而绝情地向着孟窈的大锅走去。
锅里的小鬼害怕地吐了个泡泡,努力扒在锅口,仍被江荼抱离。
江荼舀了一碗孟婆汤。
他看着咕嘟咕嘟冒泡的汤水,在漆黑的水色里,看到了自己的眼睛。
江荼轻轻眨动双眼,将孟婆汤一饮而尽。
紧接着,他转过身,一步、一步,向着奈何桥走去。
孟窈眼睁睁看着他踏上桥头,急中生智道:“江大人!您知道吗,人间的神君——您养大的那个少年,他为了您挣扎于世,您要就这么弃他而去么?”
她的话点醒了一众鬼魂,它们七嘴八舌补充道:“是啊!江大人,我们都看见了,他为了寻您一路追下地府,在土地庙、黄泉路、恶狗岭…我们都看见了!”
“他需要您!人间仍需要您!”
“江大人,地府需要您!”
江荼停下脚步,问:“你们是如何与他说的?”
孟窈被问住了,群鬼神色复杂。
江荼又问:“你们可有告诉他,我仍在这里?”
无鬼应答。
江荼轻笑一声,不带任何嘲弄。
他只是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叶淮太笨了,他们大约合起伙来骗了他。
“他不知道我在这里,我又如何算弃他而去?”
江荼说完这句,甩了甩袖子,踩在桥头,又行一步。
三途川的海水已经溅到了他的脚面,他求死的心太急切,再往前一步,三途川就会不受控制地吞噬他。
江荼混不在意,又行一步。
群鬼绝望地看着他的背影。
——忽然。
江荼听到身后,有人呼唤他。
那道声音,热烈而光耀,像不久前,又像千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