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狐疑地探头过去——
对上一双圆溜溜但凶巴巴的金色眼睛。
黑犬不可置信地看看江荼,再看看麒麟幼崽,喉咙里发出气急败坏的嘶吼。
江荼暗道不妙,刚打算按住小黑,麒麟幼崽就先一步扑了上去,张口就往小黑的脖颈上咬。
麒麟幼崽毕竟是兽类,完全受野性和本能支配,原先它还听江荼的话,但现在嫉妒心蒙蔽了双眼,江荼拉也拉不住。
江荼只能呼喝:“叶淮住手!”
麒麟幼崽充耳不闻,黑犬当然不甘示弱,两头兽脑袋顶着脑袋,就这么角起力来。
下一瞬,黑犬的体型瞬间暴涨,膨出两颗凶神恶煞的头颅。
地狱犬,头颅燃炼火。
麒麟幼崽似乎惊呆了,尾巴夹紧,踩着自己的足迹,倒退着躲回江荼身后。
不过眨眼,麒麟幼崽就从主动出击变作被黑犬撵着逃跑。
偏偏这时,江荼听到手串那端,叶淮的声音响了起来:“师尊叫我?”
方才情急之下那声阻拦,竟然传到了阳间。
江荼脸一红,不回应叶淮那小子就会缠着他问个不休,只能道:“没有。”
叶淮不知信了没有,总之维护着江荼的面子:“哦…那是我太思念师尊,听错了。”
江荼一下就掐断了通讯。
麒麟幼崽和黑犬面面相觑,小心地看着江荼,一副犯了错的模样。
江荼和它们对视,看着看着,忽然发出一声轻笑:“过来。”
两头兽相互瞪着,脚步却诚实地蹭到江荼身边。
江荼一手一头,将它们都抱起,一兽亲一口毛茸茸脸颊:“谢谢。”
他很久没有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了,麒麟和黑犬争宠的举动,让江荼感到压在心口的巨石有片刻松懈。
哪怕只是片刻,也好像溺水者浮出水面换的那一口气,弥足珍贵,有生命的重量。
片刻松快过后,更深的沉重压了过来。
江荼坐在桌前,眼前耳畔,尽是苍生道。
他无比庆幸自己去找了宋衡。
倘若他没有去,错过了苍生道与宋衡的对话,恐怕会酿成大错。
麒麟幼崽温顺地卧在江荼手边,江荼轻轻揉着它的青赤龙鬣,双手托起它软乎乎的脸颊:“…我曾以为,送你回神界,就能与你两清。”
麒麟幼崽的耳朵竖起,显然它听不懂江荼的意思,却能察觉到江荼此刻情绪低落。
它急促地嘤嘤两声,前爪踩着江荼的椅子,就这么支起上半身,蹭到了江荼怀里。
“我错了,”江荼失笑,脸颊与麒麟幼崽温热的额头贴在一起,阖起眼眸,若仔细去看,便会发现他闭眼前眼底的湿润,“…我绝不会放弃,…这一次,只有我了。”
麒麟幼崽舔去他眼角的晶莹泪珠,似乎在说:
还有我。
江荼将脸埋进它柔软的毛里:“你已经为我做得够多了。”
他不想让叶淮再涉险。
就由我自己做一个了结。
魂魄无需睡眠,除非昏厥而力不从心,江荼这一千年从没有在任何时候真正睡着。
但他搂着麒麟,无尽的暖意拳拳而来,他居然在思绪繁重间,就这么睡了过去。
…
翌日,奈何桥边。
新入地府的亡魂们正在等待孟婆施汤。
孟窈抓起恶魂丢入锅里,巨棍落下将之捣碎后搅拌,她的竹叶青用脑袋顶起一只瓷碗,送到孟窈手边。
孟窈舀起一勺汤水,就要往瓷碗里倒。
熟料竹叶青忽然身子一歪,瓷碗斜斜坠在地上,汤撒了一地。
竹叶青愧疚地吐着信子,低着头不敢看孟窈的眼睛。
孟窈一愣,却不生气:“哎呀,没事,妾身再舀一碗便是。”
她俯身捡起碗的残骸,忽然眼角余光捕捉到什么,又直起身子。
没来得及细看,眼前忽然出现一对圆溜溜的金色眸子。
孟窈一愣。
麒麟幼崽朝她摇着尾巴,很好奇地往锅里看——
然后迅速后退!无辜可怜又惊恐地蹄子踩踩。
被这么一打岔,孟窈视线寻觅一圈,过桥的亡魂步履匆匆,方才的违和感早已消失殆尽。
孟窈复又低下头去,朝麒麟幼崽伸出手,唇角扬着一抹笑意:“哎呀,你是神君和江大人的孩子吗?”
与此同时,奈何桥上。
江荼黑纱遮面,一袭白衣,混迹于鬼群中。
除了气质格外出众,他与亡魂们并无区别。
他早已死去,他本就是亡魂。
江荼看向周遭。
云雾缥缈间,亡魂过桥的身影都被三途川的雾气吞噬,没人知道桥的终点在哪里,又是否有终点。
江荼过去从未仔细观察过奈何桥。
当他失去记忆,浸泡在将苍生道奉为圭臬的环境中,即便有片刻的质疑,也会把自己否认。
就像从古至今的人间。
权威一旦设立,就很难再被摇撼。
江荼简直无法想象自己就这么浑噩地被骗了千年。
他并不介意他的贡献被天下人抹去,人们视他如原罪,如何畏惧他、痛恨他,甚至请求苍生道不断鞭笞他的尸身,江荼都不介意。
身外浮名,他从不放在心上。
但他绝不能容忍,为了自由而建立的鬼界,最终剥夺亡魂的自由。
江荼认真观察起轮回的最后一站,不得不感到遍体生寒。
桥的尽头,究竟是什么?
他必须去看一看。
江荼走在桥上,三途川拍打起一片巨浪——
砸在他身旁不过毫厘,砸向一个踽踽独行的亡魂。
亡魂瞬间魂飞魄散,消失在三途川的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