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隐有雷声。
渡劫的神雷不该莅临地府,然而江荼的力量跨越鬼界,甚至引起神雷瞩目。
江荼看向天空的红日,覆掌一掐。
红日掩藏进乌云的阴影里,天边的闷雷开始远去。
他将自己的力量藏起,静待时机到来。
江荼踩在阴影里,原路返回。
还在桥上时,他就听到了什么类犬吠又似龙吟的呜噜声。
离得近了,便看到麒麟幼崽叼着牵引绳,尾巴摇得下一秒就要起飞,却到底还记得江荼的叮嘱,努力把自己黏在地上,没有立刻向江荼飞奔过来。
而云鹤海站在麒麟幼崽身边,向江荼挥手。
江荼停下脚步。
他站在桥的中段,迎着云鹤海惊讶的目光,蹲下身,向麒麟幼崽张开双臂。
麒麟幼崽的眼睛一点一点亮起,欢快地发出一声鸣叫,叼着牵引绳就哒哒哒地冲上了桥。
它的麒麟尾在风中摇晃,赤青如降临在地的祥云,一朵一朵飘向江荼。
江荼耐心地等着这枚小炮弹扑到自己怀里。
——最后几步,大概是太过兴奋的缘故,麒麟幼崽左脚绊右脚把自己绊倒,没能扑进江荼怀里,反倒咕噜噜在桥上滚了两圈,结结实实撞了上来。
江荼一把将它抱起,任凭麒麟幼崽湿漉漉地舌头在自己脸颊上疯狂舔舐。
他抱着麒麟幼崽过桥,坦然又自如。
云鹤海的眼神既好奇又克制。
江荼大方地任他打量,他向来不因外力而动摇,在感情上也是如此,道:“我接受了叶淮的心意,相思桥因此放我通行。”
云鹤海瞪大眼睛:“您接受了…”
江荼摇摇头:“我只是接受了他的心意。”
我不再拒绝他爱我,因为这是他的自由。
至于我自己…
我还要继续寻找。
饶是如此,云鹤海依旧目瞪口呆,他就视线投向天际:“方才我似乎看见日出,但转瞬即逝…看来今日当真是…太阳从地府升起来了。”
江荼笑而不语,没有把话说穿。
他的脚前一秒踩上桥岸,后一秒,相思桥在他身后断裂!
它坠入湖水中,紧接着,湖水开始沸腾并翻滚,实体的泡沫不断上涨,结成最坚强的大地,直至将两岸的沟壑都填平。
相思桥的此岸与彼岸,从此不再阻拦任何人的靠近,而变得畅通无阻。
云鹤海更加惊讶,眼中多少有些不可置信。
江荼落下一个轻飘飘的眼神。
云鹤海到底聪明,心领神会,什么也没问出口。
他察觉到江荼给人的感觉不一样了。
江荼向来强大,千年前为人时是人间至尊,死后成阎王,地狱里哀嚎挣扎然求死不能的恶魂都是他亲手审判,阎王江荼不怕得罪任何人,因为他对自己的力量有信心。
但现在,这份力量变得内敛而平和。
必然是江荼有意收敛的结果。
云鹤海只是问:“恩公,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江荼托着麒麟幼崽的尾巴,这小东西跟着他几天,体型就有了收不住横向膨胀的趋势,江荼艰难地从它的绒毛里露出眼睛,“人间的情况并不好,宋衡不愿告诉我,黑白无常顾左右而言他…小云,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云鹤海点点头:“恩公吩咐就是。”
…
约莫一刻后,云鹤海敲开一户人家的门。
开门的是一对农人夫妇,见到云鹤海,他们赶忙行礼:“小云大人。”
云鹤海托起他们的手:“两位不必多礼,我身后这位大人有些话想问。”
农人夫妇看向云鹤海身后,一个面戴黑纱的颀长青年向他们拱手作揖,举手投足间气度非凡。
农人夫妇点点头:“大人请问,草民知无不言。”
戴着黑纱的青年——江荼侧身关上门,道:“二位住在滞留区,是等什么人?”
农人夫妇对视一眼:“多亏阎王爷开恩,允许我们二人在地府暂住,我们等的,是我们的小女儿,她在句曲山崩塌时被修真界的仙人救走,我们在这里,等她寿终正寝,好一家团聚。”
江荼沉默片刻:“句曲山崩塌了?”
仙山之一的句曲山?
空明山和灵墟山还能算作黑袍人的计谋,黑袍人死后,怎的句曲山却崩塌了?
农人夫妇提起句曲山,似乎还心有余悸:“是的,我们是句曲山底种田人,句曲山经常阴雨连绵,可那日,乌云浓厚得像成熟的棉花,我们所有人都听到一声雷!然后、然后…”
江荼的阎王之力,让他从亡魂的叙述中,看到了过去的景象。
雷击中了空明山顶。
大雨滂沱,山崩地裂,雨水冲刷着山石,形成洪泻崩漏,冲下山来。
那不过只是一瞬。
对没有灵力的普通人,甚至连迈步也来不及,就被泥石流裹挟吞噬。
农人夫妇在泥石流中,高举双臂,将他们的女儿高高举起。
他们的鼻腔被污泥塞满,很快没有办法呼吸,但女儿的哭喊给予他们无穷的力量。
——再举高些、再多撑会,说不定,就会有人伸出援助之手。
生命的最后,农人夫妇看到一双金色的眸子,一个高大的男人御剑而来,伸手将他们的女儿抱起,放在一头生着龙角狼耳的异兽背上。
农人夫妇安心地闭上眼睛,泥石流终于得偿所愿,迅速摧毁了他们的生命。
话音落下,久久不歇。
农人夫妇看着江荼,一股极大的悲哀从他身上蔓延开,他们忍不住宽慰:“大人,地府的日子可比人间好过着呢,不用担心收成,也不会饿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