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牛蹄印
就这样熬到了迁坟的日子,全村的人都出动来帮忙。负责给尸体蒙黑布、打伞、起坟、念悼文的人是黄胜利,黄胜利前前后后,上上下下的忙活了整整一天,这一天下来黄胜利真的累成了孙子。按说打黑伞、蒙黑布、起坟这些事,应该是死人的儿子们和孙子们或者女儿们、孙女们做的事,黄胜利一个人把这些活全接了下来,足以证明他认错的心是很真诚的。也没人笑话黄胜利,都认为他这样做是对的,村里的人反而有些瞧不起黄亮。遇到事情就知道逃,把一副烂摊子留给了黄胜利。还好这个后生实在又能干,不但把家族的老人伺候的很好,也把事做的圆满。所以整个后寨村的村民倒也说不出黄胜利什么不好的话来,矛头只能对准黄亮。
迁坟之事暂且不表,还是说说黄胜利和黄亮。
黄胜利算是熬过了这一关,他的表现全村的人都看在了眼里,整体还算不错,他自己也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不过他为自己在坟子前多说的话有点内疚,黄胜利打算给黄亮写信告诉黄亮所有的事情。在给黄亮写信之前,他想去看看黄猛。
自从黄虎死后,黄猛低调了很多,除了下地干活和拾粪他几乎哪里也不去,连学也不上了。整日的关在家里,黄家族长大爷爷很担心,已经很少出门的大爷爷亲自去黄猛家好多次,黄猛也都是礼貌的接待,看不出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大爷爷去了几次后见没什么问题也就放心了,大爷爷告诉黄猛说等到春上的时候找个好日子给黄猛说个媳妇,十里八村的地界随便挑只要看上的妮子一句话,谁家的也要把她娶来。
黄胜利总算可以走出家了,走在村里的路上他觉得心情舒畅多了,吃过了亏黄胜利才真正明白低调的含义,他不止一次的想:以后一定要像黄猛哥一样,少说话多做事,要做十里八村的好后生。
黄猛家的屋子盖的不错,尽管兄弟俩相依为命,但是兄弟俩很能干而且还有政府每个月都发的英雄补贴,所以不愁吃穿。黄胜利敲了敲门,出乎意料天井里居然传出了狗叫声。门很快开了,瘦了一圈的黄猛子出现在了黄胜利的眼前。
黄猛一闪身把黄胜利让了进来。
黄胜利想说点轻松的话:“猛子哥养了条狗啊。”
黄猛说:“一个人住太空了,弄了条狗养养。”
黄胜利走到狗的身边想亲近亲近却听黄猛说:“这狗凶,别咬着你。”
黄胜利赶快闪开了,他走进屋坐在太师椅上说:“虎子走了,我这一直在家里出不来,现在好了坟迁走了。猛子哥你也别难过了,我知道一直都是你兄弟俩生活的,但是旧人走了,咱活着的人还得要生活啊。”
黄猛叹了口气说:“胜利你说的我都清楚,我也不怪谁,这都是虎子自己惹的祸,我就是有时候一想到虎子心里疼。”
说完他从桌子上拿出了一杆烟。
黄胜利看到黄猛的动作说:“怎么猛子哥学会抽烟了?”
黄猛没有回答他,把烟袋放到了嘴巴上点着了烟袋。
黄胜利又说:“咱大爷爷说了,等明年春上给你添个媳妇,给我添个嫂子,到时候这个家肯定过的是热乎乎的。”
黄猛抽了两口烟说:“那个我倒不在乎,我就想我怎么给下了地的爹娘交代啊。”
黄胜利不说话了,两个人就这样沉默的呆了一会,一时间整个屋子里安静的像是没人。过了会黄胜利站起身来说:“猛子哥,我想给黄亮写封信,把我给货郎磕头时候多说的那几句话给亮子说一下,我担心要是这样瞒着不说亮子以后知道了怪我。”
黄猛在鞋底磕打磕打烟袋窝子说:“要说,毕竟这样的事不是你一个人能承担的了的。老叔也说了,这件事不怪你。货郎肯定是知道有隐情,他故意让你说出来的,再说了这么多人看着呢。”
黄胜利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猛子哥,你自己过日子注意身体啊,我走了。”
说完他起身就离开了,黄猛也没有出门送,他呆呆的坐在屋子里看着天井。
其实黄胜利给黄亮写信真的没其他意思,他只是觉得有必要给黄亮说一下,可这封信也要了黄亮的命。
信一开始是回忆了一下兄弟三人在一起的快乐日子,又回忆了一下三个人小时候闯的祸。到了中间段落的时候黄胜利才把黄虎怎么死的,死的多惨多蹊跷说了说,也把黄猛现在的生活状况说了一下,最后的时候黄胜利把在货郎坟子前无意说的话也告诉了黄亮。
其实一开始黄亮并不想走,刚一出事黄亮的家人就猜到应该是黄亮做的孽,在黄亮的脚稍微好一点的时候,黄亮家人背着黄亮安排好让黄亮去他姑家跟姑父学习开车。那时候开车是一件很光荣的事情,有时候几个村子里也只有一个会开车的师傅,如果是后生学会了开车,那上门提亲的妮子肯定挤破头。所以黄亮听说可以跟着姑父学开车了立刻学业不上了,第二天收拾了东西就去了泰安,他本身也喜欢开车。
黄亮收到黄胜利的信很着急,他和黄胜利和黄虎、黄猛是从小到大的兄弟。当得知黄虎死的那么惨,而且黄猛现在的生活状态时内心极度的懊悔。他万万没想到自己随便出的主意能让从小玩到大的兄弟死的那么惨,他恨货郎恨的牙根痒痒。打定主意后,他决定放弃学车马上回到后寨村,回到家人和朋友中间。
回归的心非常殷切,那时候车很慢,人也很慢,黄亮耐着性子一站又一站的计算着离家的距离。
黄胜利和黄猛早就得知了黄亮来的日子,早早就在镇车站口等着了。下车后黄亮一把抓住黄猛的胳膊说:“猛子哥啊,你原谅我吧,我真没想到会有这么大的事。”
黄猛叹了口气说:“算了吧亮子,过去都过去了,也别想的太多了。”
黄胜利也说:“亮子你怎么非得要回来啊,这事不知道过没过去啊。”
黄猛说:“呆上两天就回去吧,别在家呆久了。”
黄亮感动的看着黄猛说:“猛子哥,说实话我现在真想让你打我一顿。”
黄猛拍了拍黄亮的肩膀说:“行了,这件事不用再提了,我们回家吧,晚上你要害怕就住我那里。”
黄亮说:“猛子哥先不回家,我先去虎子的坟子前磕头。”
在虎子坟前黄亮哭的稀里哗啦的,他一只手抱着虎子的墓碑哭喊着,一只手拼命的打着自己的脸,黄胜利和黄猛拉都拉不住,黄亮哭着说:“虎子哥啊虎子哥,怪我怪我啊。这个狗日的货郎怎么那么大的能耐啊,狗日的货郎啊你还我虎子哥。”
黄猛和黄胜利害怕黄亮再说出一些不敬的话,他俩赶忙把黄亮从地上拉起来,黄亮根本不起来,他蜷缩着膝盖哭着对他俩说:“哥哥啊,你让我再给虎子哥磕几个响头,我磕死在这里,我和虎子哥到那边杀了狗日的货郎啊。”
黄猛一只手捂着黄亮的嘴,一只手把黄亮往后拉,两个人好容易把黄亮拉开了坟子,黄亮也没有了力气。他坐在一边抽泣着:“我虎子哥怎么死的那么惨啊,我的心啊疼啊。”他用力的锤着自己的胸口,老远都能听到“咚咚”的声音。
黄猛想拉住黄亮的手制止住,黄胜利却拉住了黄猛。
黄胜利给黄猛说:“亮子的心情和我当时是一样的,你让亮子这样做吧,这样会好受点。”
黄猛眼睛就湿了,他坐在黄亮的身边搂着黄亮说:“亮子你停下吧。”
黄胜利也坐了下来说:“亮子,其实货郎的尸体并没烧起来,开坟的时候我都看到了,身上就光衣服烧坏了,头发烧了一点,其他什么地方都没问题。”
黄亮这才停下抽泣,他转过脸问:“到底怎么回事,不是说看着烧着的吗?”
黄胜利说:“我俩偷偷问过老叔,老叔是这么说的:其实我们的一言一行野狗都看在了眼里,野狗几乎每天晚上在后地聚集着,就怕这段时间谁败坏货郎的尸体。果然就看到守到我和虎子干坏事,我们走了之后,野狗马上就过去用后退蹬土,土把火扑灭了又把货郎的尸体埋了起来。”
黄亮耷拉着脑袋说:“看来这货郎和野狗还真的是一伙,他活着的时候怎么不变成一直狗呢。”
黄猛说:“快别说这些话了,赶紧回家吧,别让家里人等着急了,我已经给我叔婶说了你今天回来。”
就这样命运在倒计时着黄亮的人生,没有人知道黄亮会怎么死,实际上大家都觉得已经没事了,坟也迁了,儿子孙子也给人家当了,丰厚的贡品也扔到死孩子山上了,那货郎还能做出什么事?
在黄亮回来之前整个村子就开始了大生产运动,全村的人分成几个生产小组。各组组长开始分配劳动工具开垦土地,开垦的越多挣工分就越多。老弱病残就在村里支起炉灶生起了炉火,给全村的劳力做饭送饭,媳妇们负责买菜、做饭、摊煎饼、烧水等家务活,整个村子忙忙碌碌。
黄亮一回来黄家的劳力就多了一个,黄亮呢也就理所应当的下地去劳动,黄亮一家分配的土地是在死孩子山下。这片地远不如黄坟子岗下的土地肥,但是没办法谁叫他做了错事跑了呢。黄亮也知道自己做得不对,所以对分到这片土地倒也没什么怨言。
黄亮和黄胜利以及其他的几个后生负责中午后的耕地,耕地最累人,而且这片地又硬还好多石头蛋子,所以需要牛。但是牛是集体的,你要用牛就得向各家的队长申请,队长们为了省力气干脆举行了一个抓阄仪式,谁抓到几谁就第几天用,然后以此类推。黄亮作为队长第一个抓,结果他抓了一个“14”,黄亮就有点不高兴了,他觉得这个数字很像“要死”。
黄亮说:“14?排到14,?大家伙说说分我们对那片破地,要等14天才能轮到,我们不早就累死了。”
众多队长里面有几个黄亮的哥们,他们也觉得这个数字不太好,也说:“再抽一次吧,再抽一次把。”
黄亮把写着14的纸重新叠起来扔进了簸箕里,一个人拿过来晃了晃重新递到黄亮的跟前说:“再来一回。”
黄亮看到一个纸觉得挺有眼缘,他顺手拿起了这张纸打开后还是“14”。
黄亮摊开纸有些心焦的说:“你们谁捣的鬼。”
众人纷纷说:你在最前面谁能捣鬼。
后面一个人说:“再来一回,再来一回。”
纸片叠起来重新扔进了簸箕,很快簸箕又伸到了黄亮的眼前,黄亮左看了看右看了看,瞄准其中一个说:“这个。”
刚要打开黄亮说:“这个不行,重新来一次。”然后他把拿到的纸片扔进玻璃重新拿起一个纸片打开,黄亮皱着眉头说:“怎么还他妈的是14。”
黄亮把这张纸扔进簸箕说:“你慢点晃,我看清楚一点。”
摇簸箕的后生轻轻的摇了两下说:“这回看清了吧,请吧,这可是第四次了不能变了。”
黄亮的眼睛一直盯着扔进去的纸,晃簸箕的时候也盯着,他确信这次一定不能拿这张。他笑眯眯的说:“14,我看着你呢,我这次离得你远远的,你还能过来找我?”
说完他在最底下拿了一张,欣喜的打开后面的后生也盯着他手里的纸。接过一看还是“14”。
身后的后生就笑了,就连黄胜利也笑了,他拍了拍黄亮的肩膀说:“你要发了。”
黄亮不明白他拿着纸片回头问黄胜利:“什么我要发了?”
黄胜利说:“在音乐里4是发的意思,你这是要发要发。”
黄亮就开心了,他咧开嘴笑着说:“要发要发,还真是要发要发。”
不知道为什么黄胜利在那一刻忽然觉得黄亮咧开笑的嘴很像货郎坟前横着裂开的那道缝隙,他不禁打了个冷颤。
黄亮并没有注意有什么不同,这些半大后生们都是些愣头青,鬼怪神魔对他们来说都不叫事。黄亮想:反正干活的时候跟他们一块干还能出什么事,再说了都过去那么长时间了,该走的早就走了,哪还有那么多蹊跷的事。
想到这里黄亮也就认头了,他摇头晃脑的说:“我这辈子看来要和14这个数飚上了。”
黄亮的幽默让众人都笑了,唯独一人没笑,就是黄胜利,不知道为什么黄胜利看到黄亮的笑之后眼睛里一直都是货郎坟子前的裂开的缝,那黑漆漆的缝里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呼唤,又仿佛有一只手从缝隙里伸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