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氏在屈膝的一瞬间,想起在赏樱宴时被李大嘲讽的话。她脸上的笑意顿时有些挂不住了,不过是个嫔妾,连个打帘子的丫鬟都不如,算是劳什子的长辈。不过,她心里再怎么不满意,也只能强忍着。她的亲婆母已经让自己明白,这后宫还不是自己可以放肆的地方。
姜素敏立刻从座上站起身,向这二位屈膝还礼。她的脸上漾起一枚客气的微笑,满口称赞道:“如此佳儿、佳媳,陛下与德妃定是十分欢喜。”宁王眼中的笑意有些收敛,父皇喝了媳妇茶后,立刻就把他们夫妻给打发走了。他们在勤政殿逗留的时间,前后都没有一刻钟。德妃?欢喜?如果说方才,冯氏还能勉强挤出一抹笑容的话。那她现在的面容,就是扭曲的。姜素敏看着这对新婚夫妻的变脸,心里大致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昨晚,庆和帝大半夜都不肯安心就寝,拉着她不停地吐槽,从朝廷近况,到宁王的这桩婚事,隐隐约约地表达了自己的不喜。可想而知,宁王有可能在自己亲爹那里吃了排头。姜素敏又想了想,排头倒不至于,他可能就是冷漠了点儿。不过,对于宁王这个一心扑向储君之位的皇子来说,皇帝的冷漠就已经足够让其心烦意乱了。姜素敏分辨一下冯氏的神情,愤怒、仇恨,还带着丝丝恐惧。她不禁有些疑惑,这对新婚夫妻第一次进宫请安,走的也不过是三座宫殿。明嘉公主刚刚爆出有孕,秦淑妃逢人就笑嘻嘻的,定然不会让新妇不愉快。难道……是王德妃这个婆母,特意给冯氏没脸啦?进宫两年,姜素敏自认为了解这位隐藏的对手。王德妃胸中自有沟壑,绝对不是那种胡乱对儿媳妇挑刺的婆母。而且,她凡事都讲究有理有据,怎么都不会越过一个“礼”字。当这种人的儿媳妇反倒是最好当的,只要态度谦卑、恪守礼仪,定然能够与之相处融洽。姜素敏在心里挑眉,如果说,王德妃刻意给冯氏难看的话,那就是冯氏自己有不守礼的地方了。因为婚期仓促,也因为雨季的关系。婚礼的仪式一切从简,有一些流程就直接被忽略过去了。原本,王爷成亲是不会操办得这般随便的。但谁让这只不过是续娶呢,流程上面肯定不能越过娶元妃那时的规制。再加上,皇帝没有下令说要大肆操办,礼部自然就怎么方便怎么来咯。面对如此简单的婚礼,冯氏憋了一肚子的火气。她认为是礼部故意刁难自己,先不说这排场明显比不过万氏,就连正常的王爷婚礼也算不上吧。其实,礼部也是很为难的,只不过是半个月的时间,真心要细致操办的话,连采买都完成不了。更况且还天天下雨咧,他们能赶出来一场差不多的婚礼,也算是很给宁王面子了。冯氏生气归生气,但心里也明白,现实已经容不得自己胡闹。如果她搅黄了这场婚礼,就要沦落到未婚产子了。到其时,就算父亲再怎么对自己宠爱有加,也肯定会狠下心来让她“病逝”的。因此,冯氏即便纵使憋了一肚子的火气,还是执着遮面的扇子,乖乖地登上花轿。霎时间,阴沉的天空电闪雷鸣,豆大的雨滴接二连三地砸在地上。不一会儿,骑着高头大马迎亲的宁王,顿时就被浇成了落汤鸡。就算有喜婆帮着打伞,冯氏还是不可避免地被浇了个透心凉。到了府中,宁王率先派了贴身侍候的内监,代替自己给等在前院的宾客致歉。然后,他才脚步匆忙地去打理自己的一身狼狈。然而,冯氏性子高傲自大,行事永远只以自己为中心。她是怎么都不会想到,需要派人给等在新房的客人说一声呢?晋王妃吴氏是宁王的亲嫂子,当然要在新房等着。只可惜,她与王家那些不是同路人,寒暄几句可以,时间一长就不行了。而且,明嘉有了身孕,明成不爱出门,她无聊得都要打哈欠了。古代的婚礼,其实就是昏礼,是在黄昏进行的。等到天都黑透了,冯氏才姗姗来迟,在喜婆的侍候下,昂首挺胸地步入新房。吴氏的眼中闪过一丝鄙夷,如此不知礼数,难怪敢与有妇之夫私相授受。抱着这样的想法,她这个夫家领路人,自然做得不怎么尽心。能够走进新房的王家媳妇,身份上肯定都有自己的依仗。先不说宁王还是个王爷,就算是皇帝,她们也不需要刻意去讨好冯氏。像冯氏这样姑娘,平常她们扫上一眼都会觉得脏眼睛。如今不过是碍于身份立场,她们才勉强自己安然地坐着,不要拂袖而去。面对着这些陌生的亲朋,冯氏的第一感觉就是冷淡,还有无处不在地鄙夷。她顿时觉得自己要气炸了,自己已经成了宁王妃,这些人不说讨好、奉承,竟然还敢鄙视自己!反正她与子续已经成亲了,再怎么着也不能把自己给休了。既然忍无可忍,那就无需再忍!碍于长嫂的身份,冯氏不敢对吴氏如何。但对待王家这些臣下,她就没有这么客气了。她直接口出恶言,把一个中年妇人打扮的,给怼得晕了过去。这下子,冯氏就闯大祸了!那中年妇人说话特别直,也特别好热闹。平时她说得再怎么不好听,旁人也是忍让的居多。因为她在王家有着极高的辈份,是王尚书的小婶娘。她的亲伯父,是那位历经三朝,依旧屹立在朝堂的老尚书。得知这个晴天霹雳的消息,宁王连前院的宾客都顾不上了,立刻返回新房。只可惜,迎接他的,只有冯氏得意洋洋地嘴脸,还有空无一人的新房——吴氏也呆不下去了,跟着王家人一起走了。宁王的心里既是气又是急啊,当即烦躁地把冯氏缠上来的双臂拉开。他走到外头吩咐自己的内监,要立刻、马上给那位长辈送上致歉的礼物。此时,他不由地想起万氏的好,温柔敦厚,行事大方。新婚地第一夜,冯氏就万分委屈地在丈夫的冷淡之中渡过的。然而,这才是个开始。今早,经过宁王的提醒,冯氏给婆母奉茶的时候格外经心。她压下自己高昂的头颅,收敛起自己满身的傲气,恭敬地端着茶盏举到头顶。王德妃唇边绽开端和的笑容,眼中却没有一丝的笑影。她也没有刻意刁难冯氏,接过茶水略略沾唇,便放到一旁的托盘里。冯氏手里一轻,心里也跟着一松,婆母也没有子续说得那样可怕。她甚至还想,等以后孩子出生了,婆母就不值得一提了。王德妃又淡淡地说:“阿槿,把王妃带去宗庙。让她给阿万磕头敬茶,算是全了礼仪吧。”这宗庙,其实就是崔家的家庙。正殿放置历代皇帝和皇后的灵位,东侧偏殿放置皇嗣的灵位,包括王爷、王妃,还有公主。西侧偏殿,安置的就是历代有功之臣的灵位,又称为功臣殿。 无论是王德妃,还是姜素敏以后都不会在这里有一席之地。当然,如果成了太后的,那就是例外了。什么?给万氏那个女人敬茶?冯氏前一秒还在畅想,现在却如遭雷击。她“嚯”地抬头,恨恨地看向自已的婆母。但是,当她对上那双冷到极点的眼睛,就感觉自己仿佛坠入了冰窖,被冻得一个字都说不来。王德妃也不耐烦跟她解释,只是挥了挥衣袖,示意阿槿赶紧把人带出去。冯氏死死地盯着那个灵位,恨得眼睛都要滴出血来。她以后都要屈居于这个女人之下,就连死了以后,自己的灵位也要矮上一头。阿槿把点燃的一炷香火,递到冯氏的手边,“王妃,请吧。”她见冯氏一动也不动,想了想,又劝道:“就容奴婢托大一句,王妃是继妃,理应来元妃的灵前磕头敬茶,这样才算得上名正言顺。王妃也莫要觉得,娘娘是存心刁难。毕竟,纵使是陛下,也不能越过一个礼字。”冯氏只觉得这番话尤为刺耳,礼?不就是在讽刺自己不知礼吗?阿槿把手里的香火,往前送了送,“王妃。”冯氏心中大恨,右手高高地举起,正准备很狠地扇这个老姑婆一巴掌。她忽然想起王德妃的那个眼神,惧怕之下,只能生硬地收回自己的手掌。她的手换了一个方向,颤抖着接过那炷燃烧了小段的香火,双膝也缓缓地弯曲……姜素敏很快就抛开心里的那些思绪,客气地招呼道,“二位,请坐。”落座之时,宁王还体贴周到地搀扶着冯氏,等对方坐好以后,自己才坐下。旁人看来,他俨然就是一个模范丈夫。落在姜素敏的眼中,只觉得汗毛倒竖,心寒得很。万氏逝世还不到三个月,宁王竟连一年的齐衰之期都等不得,就着急忙慌地就把冯氏娶了过门。如今,他为了把东陵伯绑到自己的战车上,丝毫都不顾念与万氏的夫妻之义。以后,冯氏不再有价值了,他定然也会像背叛万氏那样,背叛她。宁王看向冯氏眼神中,有温柔、笑意、算计……唯独没有爱意。而冯氏的眼中,崇拜、欢喜……还有满满的爱意。姜素敏不禁叹息,这样不对等的感情、婚姻,其中还夹杂着利益、皇权。只怕冯氏的将来,也落不到什么好下场啊。岂料,这竟是一语成谶。—————————————————岭南流放之地。董复把刚刚挖起来的药材,连根带叶地放到身后的小箩筐里。他整了整头上的斗笠,抬手抹去脸上的雨水,然后脚步蹒跚地继续在茂密丛林中穿梭。走了两步,他取下背后的小箩筐,仔细地清点里头的药材。还缺一味三七,董复不禁皱紧眉头,这里是岭南,而不是黔南。上次能够找到三七,已经算是好运气了,不知道今天能不能找到。如果找不到,母亲怕是要断药了。自从董家将会翻案的消息,传遍了流放之地后,就不再有流民刻意上门欺压了。就连那些曾与董复打架的孩子,也主动凑过来,一副“你做大将军,我做手下”的模样。可是,日子一日一日地过去。朝廷依旧没有任何正式公文,就连晋王,董家这个王爷外孙被放出来以后,也未曾派过人前往岭南为外祖父家打点,更不要说,到逝世的外祖父坟前,上一炷清香。年后,有些闲言碎语,又开始在流民之地掀起。总的来说,将要翻案,就是董家刻意在自己脸上贴的金。没看见吗,有个王爷亲外孙,也只能靠媳妇的娘家救济。这肯定是坏菜了,京城的王爷才不管他们的。什么翻案,全都是骗人的!渐渐地,流民看董家的眼神,开始变得不对了。前些日子,正是前淮乡侯董疏的周年祭。因为关驸马的打点,看守流民的衙役经过深思熟虑,就给董家的男丁放了半天假。就因为这个,彻底点燃了流民的愤怒。他们认为,这太过不公平!同是流放,这些卖国贼却可以祭祀自己的长辈,他们的亲人全都被推倒山谷底下,尸骸无存!这些流民集结在一起,来势汹汹地冲到前淮乡侯的坟前,大闹特闹。他们有些人,甚至还拿着锄头、砍柴刀,意图刨坟。为了护住前淮乡侯的安眠之地,董家的男人只能奋起反击。但不能伤人性命的前提下,他们打得也是束手束脚,对家中的女眷的照顾也不没有那样周到了。就在一片混乱之中,关氏与几位老太太瞬间被推倒,然后沿着山路滚摔了下来。有一个老太太的后脑磕在石头上,当场就咽气了。另外的几位老太太,断胳膊断腿都算是轻的了。最后,她们忍受不了病疼的折磨,也陆陆续续地魂归西天。不幸中之大幸,关氏没有受到什么致命的大伤,只是左边小腿的骨头断了。在战场待过,董家自己对筋骨伤就很有一手。不过,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家中忽然添了这么多病人,关驸马送来的药材都消耗殆尽了。因为关氏本身也是需要服役的,就算衙役再怎么照顾,这领回来的军服总要完成吧。不能安稳地养伤,又缺少药材,让她那条伤腿自然长好,极有可能会拉下病根。轻则筋骨疼痛,重则不良于行。说白了,就是关氏可能会瘸。看着瞬间苍老的母亲,董复心里涌起一股恨意。同时,他自己也很迷茫,到底该恨谁呢?恨错判的皇帝,还是栽赃董家的罪魁祸首,还是恨晋王这个看似遗忘了他们的表哥?但是,父亲、叔父们天天都要服役,且风雨不改。平日,作为劳动力的母亲卧病在床,其余的都是些老弱。面对此情此景,董复只好把心里的仇恨与迷茫都抛到一边。他像个有担当的男子汉一样,肩负起打理家事、为母亲挖草药的责任。董复仔细地辨别了一下方向,然后就一脚深、一脚浅地向着西面走去了。他心想,黔地就在岭南西面,那边应该能找到有三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