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无星也无月。
在黑暗的掩护下,即使最优秀的斥候也没有发现,京城的上空掠过着几只训练有素的信鸽。急骤的狂风从窗口灌入,书房内的烛光不停地闪烁跳跃,书案上摆放着的纸张被吹得四处零落。轻轻地“噗”一声,灯罩的上方冒出一缕青烟,整个书房便融入了黑暗之中。如果有人看见此时的王尚书,就会发现他与平日相去甚远。如果非要品评,平时的他宛如一丛典雅的幽兰,此刻却像一头露出锋利爪牙的狰狞野兽。他背手伫立在窗旁,目光落在漆黑的夜空。仔细一看,他的瞳孔深处凝聚着令人颤栗的寒芒。有言……无论是生是死,祖父都会派人接你归家。至于那个成事不足却败事有余的猪彘,等时机一到,祖父自会给他一个归宿。天灾,人祸?毋需宁王解释,王尚书凭借自己对外孙的了解,已经猜出了个大概。————————————————天空堆叠着层层乌云,风起云涌间,是大雨滂沱。放眼望去,天与地仿佛被一幕幕水帘接连到一起。颁下圣旨的第二天,晋王与妻儿相拥告别后,便领着三千精兵并大批的粮草,浩浩荡荡地离开京城。由于时间紧张,这一路上赈灾队伍除了走官道外,还需翻山越岭地抄近道。路上,衣衫褴褛、瘦骨如柴,被迫背井离乡的难民随处可见。他们都高挽着裤腿,脚步蹒跚地去往下一个没有遭灾的城镇。他们全都两手空空,也许下一刻就可能因为饥饿,而倒在了哪片荒山野岭。看见运粮的马车时,难民的眼中立刻燃起了渴望。当他们看向粮车周围的彪悍士兵时,眼中的渴望沉寂,重新蒙上一层麻木。难民中有几个孤身一人的小孩儿,跌跌撞撞地跟在大人的身后。他们的大眼睛里不见天真、懵懂,只有浓得化不开的绝望与无措。他们在措不及防下迎来人生的第一场死别,甚至还来不及为父母亲人哀悼,就要拼尽全力为自己挣一条活路。晋王看着那一双双稚嫩的、弱小的眼睛,忽然想起家中虎头虎脑、总是嘻嘻傻笑的阿鹰,怜悯之情油然而生。他当即转头向身旁的侍卫耳语几句,后者立即调转马头向那群难民追去。那名离队的侍卫,也是个心地良善之人。他不光是分了些干粮给孩子们,还守在一旁看着他们吃完,然后再策马返回。然而,无论是晋王还是这名侍卫,都不曾想到。这些孤立无援的孩子,最终还是不可避免地在了路上死去,不是因为饥饿,也不是因为疾病。而是因为柔弱无力的他们,就是难民群中最好的储备粮!人人相食……也许,这一场场看不见尽头的大雨,就是天地同悲的眼泪。真正踏入灾地,目光所及之处,只能用“死寂”二字形容。原本热闹的县城空无一人,只留下满地淤积的泥泞,那是洪水过境后留下的礼物。茅草屋、木屋通通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来没有存在一般。只有那些青石砖瓦房,好歹能剩些颓垣废壁,能辨认出大概的轮廓。土墙下有两只发胀、腐烂的手掌,应该是一具从上游冲下来的浮尸,被拦截在这里。按舆图看来,这应该是受灾最轻的县城吧。令人作呕的气息萦绕在鼻尖,但晋王好像丧失了嗅觉,面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但他握着缰绳的手渐渐捏紧,心里仿佛沉重到麻木。他的脑海中只有一个信念,快点,快点……前方有更多的百姓在等着。晋王一马当先,还没走上两步,就感觉身子微微一沉。他拽进缰绳,低头查看,只见淤泥没过了马腿的膝部。他立刻高举手臂,往后比划了个“停止”的手势。淤泥太深,马匹可以勉强通过,但运粮车就肯定会沦陷其中。为今之计,只能调头、绕道而行。天色一直阴暗无比,晋王只能单凭大概来判断时辰。当整个赈灾队伍变道完成后,他便下令放缓行进速度,令所有人在马背上食用干粮。“轰——”忽然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所有人极目眺望,那是何等壮观的画面————斜前方激起巨浪,很快形成一道三丈高的水墙。黄褐色的泥水朝着地面重重拍下,瞬间形成奔腾不息的洪流。从高处俯瞰,那座空无一人的县城化身汪洋。零碎的木板、肿胀的浮尸,还有浮沉不定的树冠……随着洪流倾斜而下。在天地威势的笼罩下,所有人的眼中都被填满了惊惧。他们,刚刚与死神擦肩而过。 ……晋王端坐在马背上,抬头凝视着眼前的高山。前方探路的士兵终于返回,抱拳复命道,“启禀王爷,攀爬的绳索已经准备好,只要翻过前方的山头,就可以抵达水丰县了。”晋王微微颔首,“传令下去,弃车步行……”说完,他就率先脱下了蓑衣。“王爷……”“好了!”晋王厉色打断了自己内侍的话,“本王带你来,不是为了听你在这里唧唧歪歪!”他伸指点了点卢左侍郎的方向,“你到那边去,看顾好卢大人吧。”他绕到粮车上取了三大包粮食,捆绑在自己的马背上。士兵们也纷纷下马,用自己的蓑衣包裹粮草,然后用麻绳捆牢。山路崎岖、湿滑,通过这样的方式,使得一车车粮草化整为零。人牵马匹,马匹驼粮,就可以避免了粮草倒退、侧翻时所导致的损失。雨,越来越大。天色,也越来越暗。能看见的范围越来越小,晋王抹了一把脸上的冰冷雨水,如今的情况极容易发生危险,必须停下。他转头看向方才那位探路的士兵,“你可曾查探到什么山洞,又或是可以扎营的平地?”———————————————幽深阴暗的洞穴。“哗——哗——”大股的洪流涌入,积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高涨起来。某个仰躺在高处的平台的身影,顿时被水流淹没了大半。冷……冷……好冷……意识从光陆怪离的梦抽离,王穆之艰难地睁开眼睛,看着上方倒挂着的钟乳石。这一刻,他无比清晰地感觉到,生命从自己身上潺潺流逝。还记得那天,他处理完公务后,便和往常一样勘探溶洞。身后突然出现一股恐怖的力道,他就被洪水卷入溶洞的深处。就在千钧一发的时刻,壮叔拽着他的胳膊猛力一甩。重重地撞上洞壁后,他就陷入了黑暗中。想到这里,王穆之的眼中流露出悲伤,如果不是因为因为自己,壮叔应该还在京城替祖父赶车,而为了救自己而……精心栽培的长孙外放,王尚书怎么可能会不给点保障,而老实憨厚、武艺高强的壮叔便是首选。第一次睁眼,王穆之就发现自己躺在这个仅容一人的高台上。想要起身活动,他的左手和左腿却已扭曲翻折,不太听指挥。他的后背一片湿粘,似乎有温热地液体流出,空气里弥漫着血液特有的铁腥味儿。也许因为失血过多,更是因为伤情太重,王穆之就这样一直昏昏沉沉、睡睡醒醒。醒来的时候,他就着微弱的光线,侧头观察洪流。他赫然发现,这洪水源源不断,但自己身处的高台却维持着清爽。这无一不在显示,溶洞的深处可能有暗河!王穆之不禁苦笑,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吧。幸好塞在胸前的干粮没有被冲走,他就是靠着那两块湿答答、散发着土腥味儿的面饼,一直撑到现在……急促的水流飞溅,混杂着泥沙的污水意外灌入口鼻,呛得王穆之眼前阵阵发黑。他把头偏向里侧,完好无损的右手抚上胸口,那里早已空无一物。他的心底涌上一股苦涩,没有食物有身负重伤的自己,大概撑不了多少天了。只愿上苍垂怜,能让他把暗河的消息传出去。轻飘飘的感觉再次袭来,王穆之有预感,自己如果昏睡过去,指不定就醒不过来了。他咬紧牙关,不停地提醒自己,不能晕,不能晕……朦朦胧胧间,他忽然想起很多,樱花树下的莽撞姑娘,虽不是自己见过最漂亮、但却最鲜活的姑娘……忽然传来一阵不同于流水的响动,王穆之有些混沌的眼睛,骤然被点亮。他凝聚起最后的力气,发出一声求救。———————————————什么声音?原本在山洞里歇息的众人,立即绷直了后背。守在洞口周围的近卫们,立即把手放在身侧的刀柄上,然后警惕地四处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