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意识屈从于物化结构。——卢卡奇。
曾律师的家里不是很乱,被我想象中的还要整齐。
但是客厅的位置多了几处子弹坑,其中有两处是镌刻在沙发上,漏出白茫茫的棉花。
地上全是血迹,集中在一起,不远处还沾了少量的。
看来,开枪的位置是从左到右,子弹带着血迹擦过沙发边,留下了痕迹。
我一步一步地走近铺满血迹的地方,莫警官的尸体被白布覆盖着。
你好,我是罗探长,主要是负责莫警官的工作。一位头发杂乱的中年人,身穿黑色的短袖,硕大的牛仔裤走过来,示意和我握手。
罗探长?我傻傻地重复着他的称呼,并没有要伸出手的意思。
他似乎不太好意思,但是又觉得不应该在这种场合笑。于是只好保持严肃的脸庞:你叫我罗探长,我会感觉比较亲切一点。至于莫警官的死,我深感遗憾。
这次我被派过来,除了接手莫警官的工作之外,还会接手他处理的案件,而永康的案件,就是我的第一宗案子。
关于他的事情,我想了解多一点。正所谓知彼知己,百战百胜。
我一定会抓到他的!
我心不在焉地听着他在侃侃而谈,煞是没有听进去。
从现场的情况来看,只有莫警官一个受害者,曾律师应该跑掉了。
我举起左手,示意他不用再说了。
白布被我慢慢地掀起,莫警官的脸庞渐渐地呈现在我眼前,他的胸口,头颅,额头,腹部,背脊都出现被射击的痕迹,我数了数,总共有五处弹痕。他应该是腹部首先中枪,血液大量流失,然后就是胸口一枪倒下,跪在地上,最后额头被击中,当场毙命……
当他的尸体趴在地上的时候,永康朝着他的头颅和背部又连续开了两枪。
他总共开了五枪,我会记住的。
罗探长在我背后说:我们的同事在现场找到之前被抢夺的警枪,但是偏偏没有找到莫警官的配枪,所以我们绝对有理由相信,永康拿走了莫警官的配枪,然后逃离现场。
不过真的很奇怪,现场找到的枪支少说也有六发子弹,而莫警官的手枪开了五下,子弹应该所剩不多,他大可以拿走子弹多的佩枪,为什么偏偏要拿走子弹少的那一把呢?
这还不简单?他妄想依靠一颗子弹扭转局势,但是我知道,那基本不可能!
我已经向各个地区发布了通缉令,他一定跑不掉的。罗探长说这话的时候,其实他的心里也没有底。
毕竟莫警官的殉职,令很多人感到悲伤。
一位即将成为父亲的警察,一位二十四小时都在为市民和罪恶搏斗的人民公仆,在毫无支援的情况下,被冷血的杀人凶手击毙。
换了任何人都会愤怒,因为凶手不仅仅杀死了一个好公安,还破坏了一个大美好的家庭。
鉴证科的人员孜孜不倦地在现场采证,做血液测试。
我的手机莫名其妙地响了起来,是丽莉的来电,她告诉我,心惠,也就是莫警官的老婆,在医院生了一个女儿,可是二十四小时过去了,她仍然没有看到莫警官出现,开始表现得烦躁,还闹着要出院,可是她刚刚生完小孩,不适合过度操劳。
医院的医生和护士都劝了她很久,但是她都没有理会,坚持要出院。
最后她在没有办法之下,才打电话给我,让我赶紧赶到医院。
我和罗探长还有法医一起赶到病房走廊外面的时候,丽莉已经在那里等候了。
她似乎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疑惑地问我:莫警官呢?他还没有来?
先不要管这些,心惠呢?我问她。
她叹了一口气说:还在里面,可是她已经一整天没有吃过东西了,说见不到自己的丈夫,不肯吃东西。医生说,如果她再这样下去,肯定会出事的。
让我进去和她说吧……罗探长率先说话了。
丽莉好奇地说:你们到底怎么了?一个个好像心事重重似的,莫警官呢?为什么他还不来,难道他不挂念妻子和刚出生的女儿?
都不用说了,让我一个人进去吧,你们全都在这里等我。
我头也不回地进去了。
我推开病房的门,看到一名蜷缩着全身在角落里的少女……抱歉,或许是她太年轻,太美丽的缘故,我才会称呼她为少年。其实是一位初为人母的女人,她将自己缩在角落里,一副缺乏安全感,极度恐慌的模样,看起来很可怜。
她听到门被推开的声音,一时兴奋地抬起头:老公!是不是你?!
我冷冷地对她说:不是!我是童本善。
她有点欣慰地说:我记得你,你们以前经常一起查案子的。他尝尝夸你聪明,观察入微,很能帮助他。
谢谢。我几乎是面无表情了。
我老公呢?为什么他还不来?难道工作还没有完成?她尝试着看我身后,以为莫警官会躲在我后面,給她一个惊喜。
可惜,事实就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昨天有案件发生……你丈夫是第一个赶到现场的,身后并没有支援……
是吗?她苦笑着,他有时候就是这样,爱逞强,又没有你那么冷静聪明,早晚会出糗的。
他的确是一个好警察。
最后怎么样?犯人一定被他抓住了吧?她笑着问我。
我的表情瞬间严肃起来:不!犯人逃掉了……
切!她轻蔑地喊着,然后开始沉默了……
她陪伴在莫警官的身边,对殉职的伙伴早已经习以为常,这些开场白对她而言,几乎会背诵了。只是没想到……
这次的女主角会换成她,男主角会变成他。
他……是不是……已经……
我咬着自己的嘴唇,沉重地说:没错……他在昨晚追捕犯人的时候,不幸遭枪击逝世……
她连续笑了几声,一开始是不相信的,接着是不敢相信,然后尝试着相信,最后接受了……
他就是这样……爱逞强,枪法又不准,又太仁慈……
没有办法像其他警察一样,英明神武……没有童先生,他果然会出事……
很抱歉……我走到她面前。
她瞬间扑到我怀里,哇哇大哭……
请你告诉我,这只是一个噩梦……
闻知消息的丽莉,站在我后面抽泣着,轻轻地推开我,用手握着心惠的手,另外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两个女人搂在一起……
夜深了,我一个人走路回家,一个黑影从一开始一直在跟着我。
我知道是谁,但是我没有回头。
直到我在路口停了下来,黑影也停住了。
我回过头,忍着自己沉重的心情问他:你干嘛跟着我?
对于永康的事情,你知道多少?罗探长问我。
我拼命地摇头,捂着自己的脸,心事重重地说:我不知道!我很累!想休息一下!你不要再跟着我了!
他用手拉着我,我猛地甩开他的手,大喊一声:喂!
良久过后,我抽出自己的手,继续往前走。
他再也没有跟上来。
当我回到楼下的时候,发现已经有一个人坐在楼梯那里,孤独地搭着自己的双肩,头轻微地垂下。
你是谁?我轻声地问她。
她缓缓抬起头看着我,我这才认出她。
她就是曾律师,莫警官殉职之后,她一直找不到,原来她一直躲在这里。
警察到处在找你。我从她身边经过。
莫警官死了!她对着我大喊。
我知道,那你想怎么样?
当时我不应该逃走的!她傻傻地说着。
你的选择是对的,一个人牺牲,总比两个人牺牲的要好。
我想为莫警官做点事情。
你做不了的,还是回去吧。我下了逐客令。
等等,你刚刚说什么来着?我问她。
她如实地重复着:我说,我想为莫警官做点事情。
丽莉哄心惠哄了一个小时,终于哄她睡着了。
一个已经当妈妈的女人,却睡得像一个孩子那么安稳,手自然地放在被子上面,脚会偶然踢被子。
丽莉笑着帮她盖好被子,对着她叹了一口气,然后将台灯关了,一个人离开了医院。
走在大街上,她才发现街上已经空无一人。
这个时间段,估计很多人都沉睡在梦乡了吧?
愈发安静,她便感到害怕,浑身不自在地往前走,脚步无意识地加快。
身后的脚步声明显在徘徊着,她想打电话,但是没有信号。
她突然站住了,再也忍不住,猛地回头。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庞,然后她被袭击了……
他看着倒下的她,蹲下去抚摸着她可人的脸蛋,坏坏地说:这下,王牌也有了……
你要我帮助你引永康出来?她问我。
我点点头:目前只有这个方法,因为你是他最后的目标。
可是他会上当吗?我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她,手机便接到新的来电。
手机的来电显示号码是丽莉的,但是对面传来的却是永康……不!并不是永康的声音,而是一把很陌生的声音。
你的朋友在我手上,我们谈一笔交易如何?
非常乐意!在气势上,我不可以输给他。
我们互相交换吧。你带我要的人过来,我也带你要的人过来,做一个了断。
非常好,我们明天在日落之前做一个了断……
他约了我在废屋见面,小依被杀害的废屋。
我知道,这对于他而言,意义甚大。
废屋的悬梁已经被掀开,阳光透在地上,散发出无尽的光芒。
我看着屋内的一切,放声地说:出来吧,我已经在这里了。
一声尖叫发出,永康勒着丽莉的脖子,疯狂的眼神呈现在他眼球里,手里的枪指着我,不满地问:那个贱人呢?!
她没有来。我老实地说。
哈哈……你要学那个笨警察那样吗?单人匹马过来找我。
有何不可,他可以这样做,我也可以这样做。
不过,这次不是你一个人死,你的朋友也要陪你一起死!他用枪顶着丽莉的脑门。
她的额头受了伤,已经没有力气挣扎了。
我摊开双手说:我这次前来,身上并没有枪。
你真够大胆的!他用枪指着我,随后开了一枪,子弹擦过我的手臂,我便感到撕裂般的疼痛,但是我忍住了。
其实我去过你家的密室。
什么?你发现哪里了?
那里全部都是你偷回来的模型!
他疯狂的眼神瞬间消失,变回朦朦胧胧的双眼,动作小样小样的:那些是我的东西,不许你动!他的声音变回了小孩子。
我冷冷地说:我已经通知公安局的人,带了一队人去你家的密室里,找回被盗的赃物。
你不许这样!你不许这样!小孩的声音像在撒娇。
不久,他低下了头,眼神稍微集中了一点,威胁我说:不许动他的模型!否则我会开枪杀了她!
你杀了她,也拿不回那些模型。因为真正的永康根本不在乎这些东西。
你胡说!你胡说!他被那个老板骂,我就帮他,烧了老板的店铺,打破他所有珍藏的模型。
我冷冷地说:你以为这是在帮助他?你这是害了他。
他那么懦弱!如果没有我们,他早就死在这里冷漠的社会之上了。全靠我们,他才可以勉强生存下来。
我骂他:你错了!没有你们,永康反而会更加开心。你们一个杀了他最爱的女孩,一个杀了他最崇拜的偶像。你们得到了什么?得到的只是永康的悲痛和绝望。
这下,他的神情又产生了变化,眼神突然变得妩媚起来,娇滴滴地说:你胡说!于正是负心人!我杀他是理所当然的!他活该!居然想着背叛我!
你那么憎恨男人,是因为你丈夫杀了你,所以你怀恨在心,将所有的怨恨发泄在男人身上。
他的神情又变化了:
你胡说!我无心杀她的!
我烧他的店铺,是他自己罪有应得!
我在夜里偷袭他,是他该死!
那个负心的男人,我恨不得将他五马分尸!
那个贱人,背夫勾汉!该死!
不要动我的模型,那些是我的!
永康分裂出来的人格不断地变化着,时间不多了,眼看着丽莉快要支撑不住……
空中传来枪声……
子弹撕破空气的寂静,一颗一颗地打在他的体内……
他应声而倒,丽莉也倒在地上,撞伤了头部。
我回过头,捡起那颗射出来的子弹。
罗探长走了出来,惊慌地说:怎么样?他死了没有?
我走过去,数了数他身上的枪伤,刚好五处,这很好。我扶起丽莉,冷冷地说:疑犯被击毙,呼叫救护车吧!
救护车将丽莉送去医院之后,罗探长邀请我上他的车,一起去医院,但是被我拒绝了。
这时候,开始日落了,天文台说,今天的落日时间是六点,看来没有错。
我独自一人坐在废屋里,手轻触着地上的血迹,不由地感叹着。
有人拍了一下我肩膀,我不用看,也知道她是kitty。
她问我:怎么样?永康被抓了吗?
我绝望的眼神眺着地上的血迹。
她呆呆地说:这是……
这是永康的血,我始终救不了他……!我忍不住将自己的头投向她的怀里。
我有想过消灭永康分裂出来的人格,但是我真的应付不了五个人……
永康是无辜的……我救不了他……
一个本性善良,常常做社工回馈社会,乐于助人的大好青年,为什么会落得如此下场……
这世界不应该是这样的……
kitty似乎也被我感染了,跟着我一起,眼泪慢慢地滴下来……
永康的案件成为历史上最大的悬疑,所有在现场留下来的dna,都不属于他本人;至于证明他有人格分裂的说法,也没有人可以证实,因为他被当场击毙致命,连最后为自己辩白的机会都没有。
从一开始涉及的案件已经被编订好,全部入档案室作为参考案例。
莫警官的殉职也得到厅长的惋惜,追封为大无畏执法者。
现在丽莉和心惠都住院,我先去看丽莉。
她烦躁地用镜子盯着自己的脖子,生怕上次的事情会在她的脖子留下痕迹。她看到我来了,都不愿理会我。
我坐在她面前,一时之间,并无太多的语言要对她说,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她只顾着照镜子,当我不存在。
坐了一会儿之后,我动身要离开,她终于忍不住说话了:喂,你要不要那么冷酷?
如果你没有话要说,我也没有办法。
她生气地说:你就喜欢惹我生气!快说!永康的案件怎么样了?他怎么会杀人?
我叹息着:不要问了,就让最后的问号作为终结吧。我要去看她了。
心惠坐在病床上,手里抱着婴儿,她在哇哇大哭,她充满爱怜地看着怀中的小宝宝。
当我进入病房的时候,我几乎要怀疑公安局的所有女警察都来了这里,她们都围着女宝宝转,用尽心思开解心惠,尽量让她开心起来。
单亲妈妈是很辛苦的,我们都知道。
她们看到我来了,都不约而同地散开了。
整个房间只剩下我们两个还有她怀里的婴儿。
你来了?她用女宝宝的手向我打招呼。我勉强挤出一个微笑,用手轻轻地捏着她的脸庞,她立刻开心得笑起来。
原来初生的生命是如此的美妙,那一刻,我竟然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宝宝很健康,医生说她胃口很好,从昨晚到现在,一直都没有哭过。心惠开心地说着。
我握着宝宝的手,轻声地说:你好吗,小宝贝。她又笑了,手舞足蹈的,看起来很开心。
对了,那个疑犯……
她无所谓地说:没关系了,现在什么事情对于我来说,都已经过去了。人不能活在回忆里,总要向前走。
下半生要做的事情,我很清楚,就是好好地照顾这个小可爱!你看她的嘴巴,多有趣。
我拿出一颗子弹,塞到她手里。这颗子弹是莫警官的枪里射出来的,当时擦穿我的手臂,卡在地上,被我捡了起来。
她微微地张开手,观望着手里的子弹,忍不住哭了起来……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一步一步地离开病房。
人前人后,我总是表现得很坚强,可是谁会知道,在深夜的时候,我会对着冷冰冰的墙壁,抱头痛哭。
软弱是人性的普遍,只会发生在不为人知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