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里,我扭开师傅办公室的门,其实他的办公室属于年久失修的一种,锈迹斑斑的窗口,多年前旧款式的窗帘,一个古老的大钟悬挂在他坐的位置的后面的墙上,滴滴答答的延长音伴随着他无数个难熬的夜晚。在他的私人空间里,没有任何的电子产品,最基本,最常用的电脑都没有。到目前为止,当其他的法医开始接触电脑,学会使用电脑分析验尸上的数据,利用电脑完成那一份细心检验得出的验尸报告的时候,他却依然在坚持用手写验尸报告,至于数据上的分析,他会找其他的同事。他不肯接受科技产品,这一点我很难接受。毕竟活在当下必须要与时并进,学会拥抱这个时代,时代才不会遗弃你,否则只会变得手足无措。
可他几乎不在意这些,依然坚持我行我素,不听劝告。为此,我们两个除了工作上的事情有交集,其余时间基本是零交流。在这个深夜里,突然被他喊了过来,其实是有不详的事情要发生的。
他用铅笔在白纸上写字,看他写字的速度和方向就知道很潦草,我胆敢说,其实我是看不明白的,可是他不像在写验尸报告。
“明天要出庭作证,你应该清楚了吧?”他没有抬起头看我。
我茫然地摇摇头说:我不明白。
“哪里不明白?”他好像一早猜到我会这样说,反问得很快。
“我只是一个初期的法医见习,连最基本的解剖都没有完全掌握。”
“那又怎么样?”他不以为然地问着。
“上法庭做专家证人,除了要具备多年的检验尸体的经验之外,还要对案件中死者的情况有一个大致上的了解。“
他说:“这件案子你一直都有参与,所了解的情况并不比我少。“
我有点焦急地说:“可是……到时候辩方一定会以我的工作经验尚浅为论点,在庭上质疑我作供的可信度和陪审团的接受程度,无论我在庭上说了哪些话,都会受到动摇的。“
他停下了手中的铅笔,放在白纸上,左手撑着下颚说: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对不起,你在说什么?我更加不明白了。
直觉告诉我……凶手不是他,但他只是想认罪而已,如果你身为法医,所作的供词很容易被辩方推翻,那么他的认罪就会变得无效。他说这番话的时候,显得很有把握,给人一种很稳健的感觉。
一时半会,我还没有弄清楚他的企图和最终目的,可是他已经下了逐客令。
在黎明来临之前,是否会得出一个完美的答案?
出庭做专家证人,对于我而言,还是头一回。在当时的我,无论是理论性还是实践性,我的经验都大大的不足,连解剖都不曾尝试。试问这样的一个我,又哪来的勇气坐在专家证人栏出庭作证呢?可是师傅的主意已决,我已经没有任何的退路了。法庭的人员一大早便开车在我住的那一片地区等待我,但不能直接开进来,我只能徒步走出那个范围方能看到他们。
在我刚离开出租屋的时候,一名小女孩的背影闯进我的视线范围里,她背着一个黑色的小书包,上面有一个米老鼠的图案,她站在那里,由始至终都没有回过头,可是不知为何,我感觉她是特意在等我的。不管怎么样,我竟然对着她的背影产生了逃避的心理,我低着头,尽量做到不让她看到我的样子,最好没有发现我的存在和路过,然而我发现这些在想象中变得过于简单和不切实际。我还没有完全越过她站立的范围,衫尾便被她顽固地拉扯着,往左右两边摇摆,仿如在对着我撒娇一样。到了这个时刻,我只能拼命地装傻,双眼无辜地朝下看着她问:你在干嘛呢?我感觉自己在哄小孩。(好吧,虽然她的确是小孩)
你现在要去法庭是吗?她那稚嫩的声线,快要击倒我了。
不是,我只是出去吃个早餐而已。我勉强地挤出了一个微笑。
她拍了我一下说:你说谎,你的嘴角边还沾着面包屑,你明明已经吃了东西。
我收回笑容,冷漠地说:你想象力真好,我该走了。我把她抛在了身后。
你真的要指证我的父亲吗?她站在我身后大喊。她果然是他的小女儿,我站住不动屏息着,转过身蹲下去双手扶在她的肩膀上说:我只是在法庭上说出一个客观的描述,給陪审团和法官作为一个参考而已,不存在指控的问题。你父亲是否有罪,不是我说了算的。法律会有一个公平的判决。
我只有爸爸一个亲人了……她快要哭了似的。
我焦急地看了看自己的手表,无奈地说:时间差不多了,我要走啦。抱歉,我不是有意抛下一个小孩子在那里的,可是出庭的时间要是迟到了,我会被控告藐视法庭的,况且我找不到一个好的原因,陪一个小孩子在这里继续折腾下去。
她懂得来这里,自然就会懂得回去。尽管这只是我单方面的想法。
我坐在等候室,等待检控官的传召,焦虑不安地不停整理仪容,手掌心紧张得都出汗了,尽量在调整着自己说话的语气和方式,避免待会在庭上表现失常,或者被辩方律师质问得哑口无言,弄不好会臭名远播。
一次出庭作证足以毁掉你的人生希望。
五分钟过后,庭警伴随着我,一步一步地踏上了法庭,从一个特殊的出入口直接窜到一个单独的围栏里面,棕红色的围栏,优质的木材料,散发着半响的光芒,八根圆柱齐整地竖立着,顶着凹凸不平的横梁,细细小小的雕纹刻在每一根圆柱的上面,上面是圆,中间是椭圆,下面已经是直线形。
一切的一切,显得特别神圣和庄严。
坐成一条直线的是陪审团,隔了一个空隙的是旁听的公众栏,在芸芸众生之中,我仿佛注意到今天企图阻止我出庭的小女孩,她脸上的委屈和伤心已经消失不见,剩下来的只有无穷无尽的怨恨与悲叹,她很关心审判结果,这个我很清楚,但是我也很清楚,她将会亲眼看着自己的父亲被法官以及陪审团判刑,如果是在正常的情况下,他会被判刑。庭上的所有人都用复杂的目光看着我,我顿时感觉不是很自然,直到法官说:专家证人,你可以开始作供了。
我站在那里,检控官信心十足地用手撑在围栏上,开始问我:请问许仲文法医,你是从事什么职业的?
“检验尸体,协助凶案调查组的日常工作。”
这一份是你上缴法庭的验尸报告,是关乎两名女死者的验尸细则。我希望你清楚地描述一下,你对本案的疑凶有哪几种客观的看法?
“首先,我认为凶手是一个无法进行正常性交或者完成整个性交过程的人。接着凶手在感情上很空虚很寂寞,属于无人问津的类型,这种压抑的情感一旦维持至某个周期,很容易会产生偏激的思想或者行为;然后凶手在感情上受到很严重的创伤或者遗弃,他被抛弃过,遗弃过,伤心和绝望是他内心深处的衍生物。”
请问,你为什么会认为凶手是一个性无能的人呢?他问我。
我说:在两名死者的下阴内,均找到撕裂的痕迹,上面还渗出了血迹,可是在她们的身上完全找不到性交中会遗留的唾液、血液、甚至是精液,一点残余物质都找不到,可是她们的下体确实遭遇过肆虐。既然连唾液都无法找到,这就足以证明,凶手是没有办法在特定的情况下,与死者产生很亲密的、纯身体上的接触,包括亲吻身上的每一个部位,撕咬对方的皮肉以此达到性高潮,性兴奋。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不具备性能力或者根本无法完成整个性交过程,至于死者下体的创伤,我绝对有理由怀疑是凶手借用某些工具造成的。
他又问我:这些工具具体有哪些呢?
我轻轻地咳嗽着,面向法官说:法庭是一个很神圣,很庄严的地方,我接下来所描述的每一个词汇可能会有点低级和恶俗,希望法官大人您不要介意。
他表示理解。我接着说:凶手用的是情侣之间为求增加性刺激日常所使用的自慰棒,也称之为情趣用品。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我在女死者的下阴内找不到任何的唾液或者精液成份,就连避孕套的残余物都没有找到。
他继续问我:那你认为凶手使用情趣用品性虐待死者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状态?
这下,我真的只能按照自己的客观描述进行回答了。
“凶手无法获得正常的性感觉,他渴望高潮,渴望爱抚以及亲吻他人。“
你认为凶手作案的时候,是属于有预谋犯罪还是冲动犯罪呢?他的眼神越来越凌厉,似乎要把某人逼上绝路。
我停顿了一小会,最终说了出来:属于有预谋犯罪。
你为何会有这个想法呢?他问我。
“在第一名死者的尸体上,发现了双手被铁棍打断的迹象,同时在死者的胃内检测到含有泻药的成份,而死者的确在公共厕所内惨遭杀害。如果是冲动犯罪的情况下,是不会产生如此多的巧合,这么巧厕所里有一根可以打断双手的铁棍,这么巧死者吃错了东西导致拉肚子。“
换言之,你认为这一切都是凶手的预谋。
我摇摇头:我只是一名法医,依据表面上的种种迹象推测凶手是有预谋犯罪以及患有严重的性变态。
就是说,你认为凶手是冷血凶残而且没有人性。他在引导我。
从死者遭遇的种种虐待,的确可以这样说。这是我在专家证人所说的最后一句。
他由衷地说:谢谢你的作证。然后他面向陪审团,拿出一个塑料袋说:各位陪审团,法官大人,这个是我方呈递的第一证物,证物的来源在被告的家中,其房间内所找到的。鉴证科的专家已经做过初步的检测,证实该证物上沾有两名女性的下阴毛和下体的皮屑,上面还沾有部分的血迹,被告就是使用这个,对两名受害者进行性虐待的。还有,这一份就是被告过去的病历,上面很清楚地指出,被告在一次的意外中造成了永久性的创伤,生殖器官无法获得外界的刺激进行正常的勃起,也无法完成整个性交的过程。接下来这一份就是被告和妻子离婚的文书记录,很老实说,这是一份单方面提出的离婚申请,在法律的程序上,被告是完全不同意与其妻子离婚的,可是到了最后,他的妻子始终都要选择离开。这一点我相信对被告造成了无法想象的伤害。他的人生会受到重大的打击,从此对婚姻对爱情对性爱失去信心,悲痛的转折点就是愤怒,我绝对有理由相信被告因为心理上出现了偏差,遂以对案中的两名受害者施以惨无人道的虐待!
辩方律师站了起来大喊一声:反对!反对检控官对我的当事人作出毫无理据的毁谤与人身攻击,我要求检控官立刻收回刚才的措词。
他很自然地点了点头:法官大人,我没有问题了。
检控官回到座位后,庭上的人开始议论纷纷,指指点点,只有我一个人留意到被告生无可恋的神情,一脸的颓废与绝望。
辩方律师用眼镜布擦了擦手中的镜片,呵了一口气,问我:许仲文法医,请问在法医系里,有哪几种等级?
我回答他:见习法医、初级法医、中级法医和高级法医。
他突然一笑,让我浑身上下都感到不自然。
“那么……请问你属于哪一个等级呢?”
“我……我属于见习法医。”
“那么请问你,是否尝试过单独处理过一宗命案或者独立完成一份完整的验尸报告呢?”
没有。我头不知不觉地低了下去,低微得快要抬不起头了。
你有没有亲自解剖过一副死尸?
没有。
换句话说,你自己也承认,你的工作经验很浅,对社会的认识完全不够。
可以这样说。我的心越来越虚了。
请你回答我是或者不是!他突然加重了语气。
是的。我感觉自己快要在法庭上崩溃起来了。
可就在这个时候,我以为他会对我进行一系列残忍的攻击,没想到他只是戴回了眼镜,微微弯了一个腰,然后说:法官大人,我没有其他问题了。
怎么回事?!我完全摸不着头脑。
法官在宣布:本席现在宣布,暂时休庭,明日再进行审讯。
随着一声令下,所有人在逐渐离场,被告也灰头灰脸地站立起来,随着庭警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