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长阶下,众目睽睽间,一个白衣男子单膝跪地,身形不稳。
血从他胸前的伤口源源不断地渗出,将一袭白衣浸染得透红,而在他头顶三尺,泛着金光的剑阵浮空压迫其上,逼得他动弹不得。
他抬起头,露出极为年轻的一张脸,俊朗的眉目此刻因胸前痛楚拧在一起。阶上是无数名门正派弟子,他们汇聚此间,所为便是铲除他这个江湖恶徒。
白衣人弯起嘴唇,血便顺着他的嘴角持续不断往下落,可他仍是笑着的。
“娄长言一生所行,只为求我心安稳。我从不惧死,对我来说,死不过是……和她团聚。”
他的声音低下去,后半句藏匿于风中无人听见。剑阵开启,刀枪矛戟,各类幻形武器锋利的兵刃脱阵而出,直向白衣人而去。
兵刃穿膛而过,消散成一抹金光,只留下落在凡胎肉体上的伤痕。血色如花,绽开在周身,白衣人支撑不住,就要伏倒下去。
正在此时,他手上的玉戒泛出滢滢微光,一抹倩影从中飞身而出,虚虚抱住摇摇欲坠的人。
“师父……是你吗……”
虚影没有回答,却颤动了一下。
是我,小乖。别睡,别……不要!
宋青月猛地睁眼,冷汗浸湿了后背,眼前是一间光线昏暗的房间。
她定了定神,心跳稍稍平复下来,这才注意到周身不正常的温度。热意蔓延在室内,隔窗能望见屋外跃动的光芒,像是火焰。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宋青月披衣起身。
“宋青月!你在里面吗?”
拉开门后她看到一个少年,他背后燃着火光,脸庞在忽明忽暗的光线下有些模糊。
宋青月眯着眼细看那人脸庞,一时间想不起来是谁。
看到她的一瞬间,少年明显松了口气,他伸手胡乱地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将手上的炭灰蹭在了脸上。
泪水顺着少年的脸颊滚落下去,从他脸上的灰迹蜿蜒而过,留下一道滑稽的泪痕。
“走水了,我一路敲了所有门都没有人应,只有你开了门。他们……明明火都烧到整间房子了,为什么没有人逃出来呢?”
宋青月看着他的脸,尚且有些愣神,半晌才反应过来他的话。
少年见她不回话,迟疑道:“……你怎么了?”
她张了张口想要接话,脑海中却一片空白,什么也说不出来。少年的声音里带了些慌张,“宋青月,你别吓我……宋青月!师父!”
刹那间,这道声音与梦境中重叠,少年的脸庞与白衣人的脸归拢在了一起,宋青月醍醐灌顶一般,想起了被她遗忘的事情。
少年和白衣人是同一个人,名为娄长言,是她的徒弟。
白衣人被万剑穿心而死并非她的梦境,而是真真切切发生过一次,甚至其实宋青月也已经死过一次了。
只不过她死得很早,早到娄长言的后半生,她都只能通过附在戒指上的一缕残魂来见证。
现在那枚玉戒正完好地戴在她的手指上,上一世她死后,娄长言取走了这枚戒指,她才能看到他一步步迈向深渊。
宋青月猛地一下上前,拥住了少年,略显单薄的身体隔着衣料在她怀里透出热度,她这才感受到面前人的真实。
对娄长言来说也许只是半天未见,但对宋青月而言,这是他们阔别数年的重逢。
“别怕,小乖,我在这里。”
“没事就放开我,宋青月……”
少年的话被烧断的横梁打断,滔天的火光里成片房屋淹没其中,横梁重重砸下,扬起一片灰尘。
宋青月眼疾手快地捞起娄长言,脚尖一点飘出几步,远离了房屋坍塌之地。
“不叫师父,没大没小的。”
娄长言撇嘴。
但宋青月此时无暇与他说太多,她印象里前世自己就曾在此遭遇不测。
她身手极好,带着娄长言离开火海毫无困难,只是有人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来者身披黑袍,面目掩藏在阴影之下看不分明。他静静地站在火海之外,看着宋青月二人,他虽未出手,但宋青月能感觉到对方隐隐泄露出的杀意。
黑袍人武功远在她之上,上一世她让娄长言独自离开,自己为他断后,结果便殒命于此。
因此这一次她轻功运起,选择了直接带着娄长言逃跑。
他们片刻间便飞身出数丈开外,但黑袍人紧随其后。
“宋青月,你好像有点怕他啊。”
娄长言被拦腰带在身边,长发未曾束冠,被风吹得乱扑在脸上。宋青月没搭话,他愤愤地拨开自己脸上的头发,对着追在身后的黑袍人大喊:“那个谁,你假发飞出去了!”
出乎他的意料,黑袍人当真顿了一下,仿佛在确认什么。事实上夜黑风高,对方又身披黑袍,娄长言根本看不清他的脑袋,他只是随口一说。
就这一迟疑的功夫,宋青月已踏出有一段距离。黑袍人追了几步后便放弃了,此时再要追上她颇费功夫,显然黑袍人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不会吧,真戴了假发啊?”娄长言喃喃道。
宋青月答,“未必,只是身上有伪装,想来不能轻易在我面前泄露身份。”
他们落脚在一处山顶,宋青月放下少年,拢起袖子仔细替他擦净脸上的狼藉。娄长言安静地任她施为,目光越过她,遥遥望着那片火海。
宋青月收手后,随着他也看向火海。
……有点刺眼,她又收回视线。
此时她才能够分神整理一下混乱的记忆。
上一世娄长言放过很多把火,他杀人无数,是江湖上人尽皆知的魔头。但在宋青月还活着的少年时,他所经历过的大火似乎只有焉支山被烧的那一场。
那是娄长言长大的地方,也是一切的开始。
焉支山是一座武学门派,规模不小,但在江湖中算不上大宗门,由于坐落在鸣沙山附近,受到宋青月的师门“鸣沙”庇佑颇多。
娄长言并非焉支山门下弟子,据焉支山门人说,他很小的时候被过路军队寄养在此,后来军队再也没来过,他就在这里被大家一起养大了。
宋青月是鸣沙的大师姐,曾有一年她过年时下山采购,顺路拜访焉支山掌门,看中了娄长言的天赋,因此想将其收入门下,但娄长言一直不愿离开焉支山,也就不曾正式拜过师。
起火当日,正值宋青月例行来看他的日子。
败于黑袍人之手后的记忆由戒指中的残魂见证,因此断断续续并不清晰,宋青月不知道娄长言什么时候取走的戒指,也不知道他为何走上了歧路。
“小乖。”宋青月出声道,少年看向了她。
娄小乖。
这是在焉支山人们对他的昵称。被寄养在门派时,他还没有名字,娄长言是为了方便以后写进鸣沙的弟子名册里,宋青月取的。
若是得知他日后成为十恶不赦的罪人,不知那些叫他小乖的人们会作何感想。
但此刻对上少年的双眼时,宋青月觉得这个名字很适合他。少年被泪水洗过的眼底微微反射着火光,看上去有些不知所措。
“跟师父回鸣沙吧。”她道。
却没想到娄长言摇了头。